「那就放我自生自滅啊!我這個負擔從不敢勞駕誰來照顧我。」自悲使他失去控制,只能以狂咆發洩心中的悲憤。
「品謙,別責怪司漠,他心底不好受。」微紅的鼻頭被兒子嶙峋的身影惹出一陣酸楚,淚珠撲簌簌滑落白芸動人的臉龐,她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自責不已。
以前那樣心高氣傲的孩子,為了鞏固她與素雁在展家的地位,不許自己軟弱,凡事追求完美,幾乎是要風得風的,現在被一場無端的車禍撞瘸了腿,他怎能不崩潰?
她不敢想像……白芸疲憊的心狠狠抽緊,背脊爬起寒顫,神色恍憾地將雙肘交握在胸前,不自覺的摩擦雙臂。
要司漠一輩子拄著枴杖走路,無論如何他是不會肯的。該如何重建他的信心,讓他覺得他並不會凶因一腳微跛就遭世界遺棄,或被老爺漠視呢?白芸哀痛欲絕地注視曾經不可一世的孩子。
她可憐的孩子,從小到大不曾跌倒,這重重的一跤摔得他心都碎了。
「為什麼是我,到底為什麼?!」展司漠受不住身心折騰,仰頭怒問天,意志急遽地潰決了。
這記暴烈的悲吼,問得週遭人痛心欷吁,誰都無法應對。
展司漠憤然落淚,既不掩面也不拭淚,任由淚水凌亂遊走於枯白的面容上,勾勒出內心深處的軟弱。
自從一年前被那名該下地獄的酒鬼撞傷,導致右腳成殘,清楚聽到胸腔內那顆堅韌的心慢慢龜裂,他就該死心了。已經沒什麼好在乎,也不必逞強地想掩飾破敗的殘相,反正他的尊嚴早被這只該死的破腳踐踏光了。
當初為什麼要和天爭呢?哈哈,還說什麼前程無量、未來璀璨,沒為母親、妹妹爭得該有的一切,絕對不能放棄。
傻子,他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他什麼都不在乎了!
唯有傻子才會為了挽救固有的一切,不准自己耽溺在悲傷裡,展開一連串療程;只有傻子才會企圖拭去眾人的嘲弄眼神,聽從醫師指示回雲林專心做復健。多可笑!這輩子他從沒那麼聽誰的話過。咬緊牙關承受椎心的痛苦,為的不外是希望雙腿能再次平平穩穩的踏在地面上,從容行走。
老天爺,我問你啊!這個願望大嗎?了不起嗎?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有多恨?
展司漠疲憊地抹著臉,從指縫閒溜出嘎啞心死的乾笑,他那佈滿荊棘的身軀仍是拒絕任何人靠近地繃得死緊。
說什麼「天下無難事」,多自負、天真的想法!
他一天只睡兩個小時,拚命折磨自己,並在心灰意冷的時候不斷告訴自己,只要勤加練習,天底下哪有克服不了的困難。還一直狂妄的以為憑他過人的信心和個性,鐵定能輕易重拾一切,結果……笑話,哈哈哈,真是個天大的笑話!連腳步都踩不穩的人,有什麼資格說大話?!
可是……老天,這個對別人而言或許短暫的一年,對他而言卻橡一輩子那麼漫長難熬,他受夠了。管你是掌管什麼的,我求你帶我走,我求你呀!聽到沒?!
白芸勇敢地拭去淚水,嘗試接近他,「司漠,你累了,媽扶你進去休息好不好?」
「我是累了。」如刺??般揮舞雙手抗拒任何人靠近,展司漠脫口而出後,才發現他真的好累。
「二哥……」展素雁啜泣地跪在地上,扳回展司漠的淚容,哀哀乞求,「我相信天底下沒有難得倒二哥的事,你可以辦到的,不要灰心啊!」
展司漠凹陷的雙頰隱隱抽搐,痛苦的眼睛迴避地瞟向冥暗的天空,就怕看見她眼底可能有的同情,就是那種同情讓他生不如死。
「小雁,對不起,我再也不是那個值得你驕傲崇拜的哥哥了。我是個一無是處的跛子,一生得憑靠著一根沒有生命的木頭過生活的跛子。」空茫的聲音載滿絕望,展司漠眼神換散。
「胡說,你永遠都是我最敬愛的人。」幾次想伸手替哥哥抹去淚水,但終究在考量到他的自尊心不允許自已這麼做而作罷,展素雁恨自己只能無助地陪著掉淚。
「沒這回事,司漠。」白芸不顧一切抱住頹喪的兒子啞聲痛哭。
展素雁淚眼滂沱的回頭向兄長的至交求救,「唐大哥,你快勸勸二哥呀!」
「勸?」展司摸冷嗤一聲,揚頭大笑,「勸我什麼?別想不開?世界等著我去拯救?哈哈……哈哈……哈哈……」他無力地將頭埋進母親肩膀,一陣哭一陣笑。「拜託你們,別理我了。」
兒子悲涼的哭號深深刺穿白芸的心,痛得她泣不成聲。老爺啊!你真狠,為何不來看看他呢?司漠到底是你兒子啊。
「人家二年才做到的程度,你一年就做到了,何況你正值年輕,體力正盛,怕什麼?」一家子哭成一堆,不禁使唐品謙眼眶發燙,心頭酸楚不已。「相信醫生,再努力個一年半載,你就不用拄著枴杖走路了。」
展司漠頰邊青筋暴起,退出母親的護衛,暴跳如雷地咬牙切齒道:「一年半載?受傷的人不是你,你當然有心情說風涼話。」他要傷害任何比他健全、完美的人,他要這些旁觀者和他一樣備受折磨。
「要是你覺得我的話讓你難過,我道歉。」唐品謙挑鱟地迎視他著火的眼睛,「但是你得明白,陪著你難過傷心的我們也不好受。」這一年來,司漠的進步有目共睹,他該死的絕不會讓司漠因一時的挫敗而毀掉一切。
他的挑鱟與委屈挑急了展司漠的呼吸,「不然你要我這個廢人怎樣?道歉?!」
「如果打一架,你的心底會好受些,我陪你。」唐品謙出人意表地平靜道。
可笑,他這位崇尚和平的好友居然邀他打架?!
炳哈哈!好個「龍困淺灘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原來他已經從威風八面的老虎變成喪家犬了嗎?展司漠嘴笑眼不笑,寒眸冷冷半垂,脹疼的五臟六腑恨得逐一添上躁氣。
「欺負我這個跛子說出去光彩嗎?」推開母親,他臉色陰黑的抓住竹子,咬牙使勁想爬起來。
「唐大哥、二哥……」展素雁急得直掉淚,絕不想在這時候拉展司漠一把,讓他們互相殘殺。
「小雁,你帶媽媽進去休息。」悶了一整年的郁氣不發作,多虧司漠能熬得住,今天受傷的人若換成是他,他相信自己不會有司漠堅忍不拔的耐性。
是司漠的自尊心給予他助力的吧?唐品謙暗自佩服。
慌亂的白芸實在不忍心棄兒子於不顧,傾前扶正他,邊回頭對唐品謙哀求道:「品謙,司漠經不起——」
「我什麼都經得起!」展司漠咆哮著,才穩住身子,就往前一撲,如餓虎出柙般兇猛地撲倒唐品謙。
唐品謙在體格上原就輸好友一籌,天生溫文的他在氣勢上更是及不上展司漠的矯健剽悍,就算他使出全力與受傷未癒的展司摸對陣,恐怕也不會贏。果然,幾個回合下來,唐品謙漸感力不從心,只能困難地閃躲疾如雨下的拳陣,沒有餘力反擊。
「別打了,我求求你們別打了。」嬌柔的展素雁偎向同樣驚懼的母親,聲音顫抖得幾乎支離破碎。
「司漠、品謙……」白芸衝上前急著想勸架,卻被又驚又怕的女兒使力拽退。
「媽,別靠近,你會受傷的!」她看得出他們不像往日嬉笑般打鬧,二哥出手好狠,當唐大哥是仇人在打。今天她才知道,男孩子認真打起架來竟是驚天動地的駭人。
噠噠噠噠……
一陣錯亂的腳步聲和倉卒的喘息聲自眾人身後響起。一團混仗中,不管是身在其中的主戰者,或是慌得沒頭緒的觀戰者,均沒人有心思顧及到身外事。
「救……救命……救命啊!」一道無助的驚鴻飛掠過展家母女眼前,像只無頭蒼蠅叫嚷著,直往打成一團的人衝去。
展氏母女錯愕不已,任由那名驚慌失措的女孩飛奔過眼前,女核像擔心什麼追來似的,始終一臉害怕的看著後方。待母女倆意識到女孩直直跑去的後果是什麼,想開口提醒她時,她已經被扭打成團的兩人絆倒,直挺挺跌入戰火之中。
意外來得太突然,怒火焚身的展司漠一時收不住勢,結實地賞了女孩脆弱的下巴一拳,疼得女孩悶哼一聲,痛苦萬狀地掩臉蜷縮在落居下風的唐品謙身上,此後再也沒動過。
「司漠!」白芸驚呼著,急奔到女孩身旁。「小姐,你……你沒事吧?」
女孩痛苦哀吟,只覺呼吸困難,頭漸漸昏沉起來。
爬梳過濕漉漉的頭髮,展司漠呆望這不速之客,胸腔沸騰的烈血急遽降溫。
唐品謙勉強摟起呻吟不止的女孩坐定,「出事了,該死!」吃疼地倒抽口細氣,他那張鼻青臉腫的面容在路燈映照下更顯淒慘無比。
「唐大哥,你的臉!」展素雁定眼一瞧,控制不住失聲驚叫。「會不會痛?」慌忙移跪到唐品謙面前,充血的眼睛緩緩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