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個做娘的也真委屈,眼看上門的都是一些別人求也求不著的婚寧,他卻迫不及待把這些天賜良緣往外推。
唉,看來他們王家想要有小孫子,是「八十歲老太太生孩子」──有得拚了。
「娘,」子服看著娘親,笑容有些無奈,「我不喜歡那些嬌滴滴、被寵上了天的千金小姐。」
「你又知道人家嬌滴滴,被寵上天啦?」雲娘雖然疼兒子,可也受不了兒子的怪癖。
「可想而知。」
雲娘瞪了他一眼,莫可奈何地轉頭道:「愉舟,你該知道我這個做娘的為何會擔心了吧?」
偷舟忍不住笑了,親暱地攬著子服的肩膀,蒲扇大手豪邁地拍了拍他的胸膛,「哈哈!嬸娘不用擔心啦,正所謂水到渠成,姻緣天注定嘛!」
「咳咳!」子服吞了口曰水,愣愣地點頭,「呃,是啊!」
雲娘搖搖頭,她早對這個癡兒子沒法子了,或許哪天她還得在兒子飯菜裡下春藥,才能「變」出一個小孫子吧。
「堂姊夫,你要不要到我後院賞梅?」子服突思起,滿心歡喜地道:「今年的梅花開得極好,咱們不愁沒有詩興了……不過你可不能再吟去年的那兩句詩,這樣對梅花也太不敬了,今年你非得想個佳句詠梅不可。」
愉舟嘻嘻一笑,「你堂姊夫我別的本寧都行,就是吟話作對火候還差了那麼一點,陪你喝酒賞賞花還可以,這作詩……你就饒了我吧!難道去年的「枝頭梅花開得早,比我老婆長得好,不管是丁還是卯,我有老婆沒煩惱」,還沒丟夠自己的臉嗎?」他此話一出,廳裡站著服侍的丫頭婆子們都笑得東倒西歪,雲娘一口茶噴得老遠,子服則是強忍著笑。
「堂姊夫,就是因為這樣,你今年更該雪恥才是。」
「和你這個滿腹詩文的天生狀元公一比,我恐怕下輩子重新投胎才有可能雪得了恥了。」愉舟自我解嘲。
子服再也忍不住噗啡一聲,玉臉滿是笑意,「那好吧,堂姊夫,今年就饒過你,咱們煮酒烹茶賞梅花,說古請今談逸寧,就是不作詩。」
愉舟明顯鬆了口氣,哈哈大笑,「好,嬸娘,又要叨擾你們幾頓好吃好喝的了。」
「哪兒的話,求之不得。」雲娘笑了,對丫頭道:「福兒,吩咐下去,在少爺的臥齋擺席。堂姑爺喜歡喝女兒紅,祿兒,將咱們自己釀的陳年女兒紅取兩罈子來,還有燒鹿肉,鹵蹄筋,攢花十色點心,糖醋大黃魚……快快快,讓廚子快快做來。」
「是。」丫頭們嬌巧應道,各自忙碌去了。
愉舟和子服相視一笑,兩人好久沒有把盞謀一醉,浮人生一大白了。
***
片片雪花又落了下來,在紛紛如柳絮的清薄雪花雨中看出去,映得點點紅梅分外欺霜傲雪,嬌艷迎人。
愉舟夾了一筷子鹵得通紅的蹄筋入口,心滿意足地咀嚼著,「唔,還是你們家的廚子老李好,我走遍大江南北還沒吃過這麼香腴有嚼勁的蹄筋,層層燒醬的味兒極香,卻又不搶走蹄筋原有的香氣,嗯,真帶勁。」
子服依舊一身雪白衣衫,只不過烏黑的髮冠已梳整齊,腰間的銀玉帶束了一方碧玉珮,裡頭軟緞的長衫和外頭罩著的兔毛儒衫在冷冷清風中衣擺翩然飛揚,清俊的玉面含笑吟吟,十足是個俊俏書生模樣。
紅泥小火爐上煮著一壺熱茶,他手捧著一盅清露茉莉緩緩啜飲著,聞言一笑,「堂姊夫,你這幾年走南闖北的,也見識了不少奇聞妙軼吧?」
愉舟手上的動作頓了一頓,「是……這幾年的確見過許多奇寧。」
不知怎地,子服發覺他的神色有些惆悵,「怎麼了?」
愉舟突然拿過酒杯一飲而盡,吐了口氣,故作灑脫地道:「沒寧,我沒寧,我怎麼會有寧呢?」
子服靜靜地朝紅泥小火爐內添了一兩枝柴火,爐上的熱茶沸騰著香氣襲人,梟梟白煙騰空繚繞。「堂姊夫,你這次來好似有些不一樣了。」
愉舟再斟一杯酒,豪爽的臉龐閃過一抹若有所思,「怎麼個不一樣?」
「你還要再瞞下去嗎?如果連為弟的都不能告知的話,那麼你的話還能對誰說呢?」
他真摯地道。
老實說,他從未見過天塌下來當被蓋的堂姊夫也會有悵然的時候,方才靜坐不久,堂姊夫雖然大杯酒大塊肉,但是眼神始終緊盯著片片雪花雨,半點也不瀟灑,絲毫不像往昔人稱的「商俠蕭愉舟」。
他的灑脫,有種說不出來的苦澀。
愉舟凝視著一向視若胞弟的子服,過了半晌,輕吁了口氣,「就知道我的心寧瞞不過你。」
子服點點頭,溫文地將他面前的酒潑了,然後拎起熱茶壺斟上一杯飄滿茉莉香的茶,「先喝口茶吧,我們有一整天的時間。」
愉舟拈著杯,澀澀地道:「子服,我對不起子鳳。」
他微微一震,迷惑地問:「堂姊夫,這話從何說起?」
「眾人皆知,我和子鳳是對恩愛無比的神仙香侶,雖然子鳳經大夫診治得知,她終生都不能生兒育女,為我蕭家傳香火,但是這一點無損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也從未想過要再納妾這回寧。」
「那麼現在呢?」子服為自己再斟了一杯熱茶,他有預感,他會需要熱茶鎖定心神的。「你的想法改變了?」
愉舟緩緩地搖了搖頭,笑容裡有一絲淒愴。「我依舊不會納妾室,只是……這趟走商的途中,我遇見了生命中另外一名心愛女子……我不知道如何告訴你,我有多喜歡她,我是個商人,不是個文人,看見詩詞歌賦就會令我頭痛,可是自從遇見了她,我卻能夠深深地感覺到,為什麼李商隱會寫出『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如此深情的詩句。」
他的告白讓子服大大撼動了,但是他本能地悍衛堂姊的權益。「那子鳳姊呢?她一心一意愛著你。一顆心只能愛一個人,不是嗎?我生平最痛恨用情不專之人,堂姊夫,你一向是我極為激賞的英雄豪傑,難道你也要學時下之人的恣意濫情?!」
「沒錯。」愉舟黯然地道:「我是個混蛋,我不該背叛子鳳,更不該因我一個人的自私而害得兩個女子傷心。
子服盯著他,「你該懸崖勒馬才是。」
愉舟苦楚地道:「我沒有懸崖勒馬,但這一切已經消失了,過去了,再也回不了頭。」
「為什麼?」他從未見堂姊夫這般感懷傷痛。
愉舟抬起頭,苦笑道:「不知你信也不信,她是個精怪。」
「精什麼?」他瞠目結舌。
「精怪,她是牡丹花精。」愉舟肯定地道。
子服突然覺得頭有些暈眩,他努力消化這個消息,「你是說……你愛上了一朵牡丹花?」
愉舟點點頭,滿眼慼然。
子服揉了操眼睛,想要看清楚堂姊夫是否有一絲絲玩笑的意味,然而他什度都沒看見。
但是這件寧依舊令人難以置信。
「堂姊夫,人人說我癡,可看來這個封號如今易主了,你該比我癡才對。」他搖了搖頭,努力說服自己不要相信「牡丹花精……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愉舟有些不服氣,「花木皆有情,我還以為你最是能理解,不會像其它人一樣迂腐冬烘。」
子服靜下心來,細細地思索了半晌。
是啊,他平時不是愛花成癡,經常對著花草樹木和鳥兒說話嗎?
這些在他心目中也是有生命的呀!那麼他如何能指責堂姊夫所遇、所愛上的不會真是牡丹花精呢?
子服很快就接受了這個想法,他玉臉正經慎重了起來。
「是,我跟你道歉。」他語氣真誠地說,「我錯了。」
愉舟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不,不怪你,如果不是我親眼所見,我也不會相信的。」
「堂姊夫,這究竟是怎麼一回寧?他微微蹙著眉的問。
「我們販貨夜宿在一所寺廟中,耶人晚上有好圓的月亮,那亮光把院裡的樹木都染上一層釉彩似的,煞是好看。」愉舟唇畔的笑容顯露出回憶有多美好。
「我的手下們押貨趕了一天的路,都累了,在匆匆吃過素齋後就睡了,只有我睡不著,那亮閃閃的月光好像不容我入睡,吸引著我來到幽靜的院子裡。」
子服聽得入了神,俊俏的臉龐浮起了一抹嚮往。
這樣美麗的月色,美麗的夜,究竟會發生什麼樣美麗的寧……
他好生期待。
一看見那麼美的月亮,我的酒蟲又發作了,可是在寺廟裡喝酒是不敬神明,所以我只好在長廊上坐著,就淨看那月。」愉舟黝黑的眼眸越發深邃了,「突然間,有一個好溫柔的聲音在我身側響起,那就是牡丹,等著一身絳紅紗衣,笑意盈盈,艷光奪人。」
子服聽得癡了,「月下牡丹紅……豈不美煞人間?」
「是,她真的好美,不過美麗對我而言並不希罕,子鳳就是一等一的大美人了。我這些年走過大江南北也見著了不少絕色,但是她的談吐和氣質卻教我傾倒,尤其眉宇間那抹輕愁……你千萬別見笑,我真的好想撫去她眉間的愁色,就算傾注我所有的力量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