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傷是他的將士們踩的,他要把它治好。
溫熱的手,則寧難得溫熱的手,觸在她發燒的傷口上依舊顯得微涼,但是,她依舊感覺到,那手指帶來的溫暖——與憐惜。
為什麼?你既然如此對我,為什麼,又要給我這樣的憐惜——還齡慢慢低下頭去看自己的飭口,則寧,你不覺得,這樣,比什麼都更殘忍嗎?
則寧這時慢慢開口:「那時候——不是我不想救你——」他想解釋什麼,卻沒有說下去,說到一半,就沒有下文。
還齡等著他往下說,等了良久,他沒再說什麼,她就低低地道:「你只是喜歡看我痛苦,所以不想救我,所以不讓我死,對不對?」她全然不知道說的是什麼,因為聲音是殘破的,也是模糊的。
但是則寧聽得懂,「我從來不喜歡任何人痛苦,」他的聲音有一種無端的平靜,「包括你,包括其他人。」他塗好了還齡手指上的傷,輕輕地放開她的手,「我不是不想救你,是我救不了你。」
騙人,你如果想救,有什麼人是你救不了的?還齡清楚他的武功,也清楚他的權勢,但是他說救不了,她就聽著,無意去和他爭辯什麼,沒有意義的,即使強迫他承認是他不願救她,那又如何?她會很開心嗎?還齡想著,輕輕地笑,那樣的笑,是淡淡的,也是沒有心緒的。
「我不知道我們可以吃什麼。」則寧換了一個話題,他已經給還齡的手上好了藥,但是,他自己的手卻灼傷了幾處,「你是在這裡長大的,你說。」他到現在還不習慣說話,但是還齡不能說、她也不認得漢字,她只認得契丹文字,那他就必須說。
還齡默然,他就是為了這個而救她?她抬起頭,四下張望了一下,看見則寧不知道從哪裡拔回來的一堆青草,各種各樣的青草,想來則寧早就什麼因素都考慮齊全了。她從中選出了幾種,那是可以吃的。
但是,草原之上,最好吃的東西是蘑菇,不是青草,草原之上還有狍子,還有野兔,還有很多野鳥,她默默想著,卻沒再說什麼。
「我去找點東西回來,你休息,不要到處跑了。」則寧也不善說話,想了良久,才說了這一句。
她點點頭,不想再和他說什麼,閉起了眼睛,躺回舖位上去,她也真的好累好累。
——***——
則寧出去,他除了要找點吃的東西回來,還要找一點柴火,找一點清潔的水,他不知道獨自生活是這麼難的事情,任何的需要,都要自己張羅。
而且,還齡傷重初癒,應該是要補一補身體,但是此時此刻,叫他到哪裡去找補品回來?
滿目青草,荒原碧碧,他原本覺得這景色很美,但是現在,他只覺得這景色很要命。
地上的草都長得很相似,他拿著還齡挑出來的幾種,很費勁地在地上比照,半天還沒找到多少,水源倒是找到了,他卻沒有容器把它裝回去,空自在那個小水潭旁邊站了半天,不知道如何是好,忙了半天,天要黑了,他還沒有什麼成就。
咦——這個是——一個蛋嗎?
他低下頭,原來,在水潭的旁邊,有幾個水鳥的窩,這裡荒山野嶺,少有人來,那窩就在地上,也從來沒有人驚擾了它們。
對不起了,則寧伸手準備拾起那個蛋,因為還齡需要這個東西,如果只有他自己,他是不會動這幾個蛋的。
伸出了手,他卻無端感覺到眼前一黑,差一點一頭栽倒在地上,右手背後的傷處分外地疼,整條右手麻痺無力,剛才好不容易拾到的野菜全部掉到了地上。
怎麼回事?則寧抬起手按住自己的頭,一陣陣的頭昏,一陣陣的隱隱作痛,他的身體是一天沒有休息,但是也不至於變成這樣。過了一會兒,頭昏過去,他才記起他武功已失,已經不再是可以隨便餐風露宿的人了。
他不知道,他的持續體溫偏低本是不好,他又不自量力,在山洞口吹了幾個時辰的風雨,加上武功全失,原來在秦王府所受的風寒也並沒有好全,就隨軍遠征關外,已經有病根侵入身體,一時雖然看不出來,但是長遠的後果是非常嚴重的。
他不關心這個,他關心的是,晚上,他和還齡吃什麼。
——***——
火光融融,香氣四逸。
還齡不知道則寧還有這樣的本事,不僅找回了不少野菜,還找回了一點蘑菇,竟然還有幾個蛋!
雖然水拿不回來,但是野菜生吃,本就多汁,倒也並不渴,那幾個雞蛋被烤得爆裂開,但是依舊純香,討厭的是沒有鹽。
她默默地吃,看著則寧把一個又一個的蛋放在自己面前,他也不說話,也不吃,就靜靜地幫自己烤蛋,幫自己烤蘑菇。
他已經不是啞巴,為什麼不說話?他又不是神仙,為什麼不吃東西?等著等著,始終不見則寧有要吃的表示,還齡索性停了下來,她也不吃了,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她也不說話,她是真真正正的啞巴,比起不說話的本事,看誰贏得過誰!
發現她突然不吃了,則寧才勉強微笑了一下,「你吃,我沒有胃口。」他是真的沒有胃口,一天下來,只覺得累,看著她吃他就很安心,他是什麼都不想吃的。
他的臉色不太好,還齡盯著他看了很久,決定,她不為這個假扮溫柔的禽獸虐待自己的身體——她卻忘了,本已是了無生趣的,原本是決意必死的,現在,卻有了一股莫名的溫暖,讓她不自覺地想活下去。
她不會承認那溫暖是來源於期待,期待著,他真的會為她做這許多事情,真的——真心的為了她,真心的想關懷她,而不是為了別的其他的什麼。
賭氣接過了那個蛋,卻放不進嘴裡,看著他什麼都不吃,她跟著胃口全無,默默看著蛋,突然想起,則寧跑到草地上拾蛋,趕跑一群水鳥的樣子——那是什麼樣子!尊貴淡雅的則寧,手持文卷,凝眸時讓人目不轉睛的則寧,竟然會做這種事情!她突然想笑,想忍住的,卻又偏偏笑了出來,好不像他的為人!
看著她無端端笑了,則寧也淡淡一笑,頭好昏,今天是太累了,明天吧,明天等他精神好一點,就陪著她吃東西,好不好?
他實在是太累了,倚到山洞壁上,就閉起了眼睛,如果她可以時時這樣笑,多少東西他都陪著她吃。
她看著他睡著了,終於還是吃掉了雖後那個蛋,不是她非常有胃口,而是,眼見他的疲累,想到他尋找食物的辛苦,不自覺地,她就吃掉了那個蛋。
——***——
第二天一早,她畢竟是元氣大傷,沉睡至午時才睜開眼睛,一起來就看見則寧坐在她舖位旁邊,駭得她差一點失聲叫了出來,他怎麼像個沒聲沒息的鬼!
則寧見她醒了,笑了笑,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他依舊是不說話的,但那神色很好,寧定,而安詳,似乎並不覺得這樣生活很苦。
他——還齡咬著唇,他可不可以不要這樣溫柔,不要這樣好?她的心會不自覺漸漸、漸漸地溫暖起來,漸漸漸漸地,她會錯覺他愛她。
她的眼睛沒來由地濕了,有水珠莫名其妙地滾出了眼眶,她沒有動,咬著牙,就縮在他的衣服裡面,不出來。
「不要哭。」則寧的聲音仍是不合音準的,他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愛哭的姑娘。」
她才不是,是你老是喜歡弄得人家哭,哪一次哭,不是為了你?還齡的眼淚掉得更多,她從來都不喜歡哭,從來都不喜歡恨人,從來都不喜歡吃蛋,但是為了他,她已經全部破戒,則寧,你知不知道,我好恨你,我好恨你是因為我狠不下心真正恨你,你究竟是鬼,還是人?為什麼我始終都有錯覺,錯覺你在愛我;而又始終是那樣,是你不斷不斷地傷害我。
「起來了,吃飯了。」則寧拍了拍她的身體,「不吃一點東西你好不起來,不要孩子氣,起來了。」他的口氣像寵溺著什麼,聽著,就很容易開心起來。
還齡坐起來,則寧把一個東西放在她的手裡,是他衣袖的一角,他撕了下來,作為淨臉的東西,沾濕了水。
水源——據說離這裡很遠。
還齡無言,擦乾淨了臉,則寧微微一笑,突然把她整個抱了起來,包著那一件外衣一起抱了起來,往外就走。
她嚇了一跳,則寧的右手是沒有什麼力道的,她不得不緊緊抱住他的背,才不會跌了下去。他想幹什麼?她發出了抗議的聲音,但是則寧依舊抱著她往外走。
他出了那個山洞,外面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陽光朦朧著一片的微黃,青草的氣息撲面而來,清新,而明亮。
他想帶她去哪裡?還齡的臉頰染上了紅暈,這是她生長的地方,他帶她出來看什麼?這裡的山山水水她難道還看得不夠?她早就知道那很美,很美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