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沒有恨的還齡,一個關心他的還齡,她總是這樣,在他最需要的時候,無意識地關心他。她顯然有些像在做夢,眼神恍恍惚惚,嘴角卻始終帶著笑。
他想出聲,但是發不出聲音,他的體溫太低;他也動不了,全身都僵硬了。
她竟然笑了?
他很久沒有看過她的笑臉,依舊笑得好看而令人舒服。
在她笑的時候,他的心中溫柔的一聲碎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突然破去。
然後她就跌人他懷裡,一下溫暖了他全身,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的嬌柔和溫度,再然後,她傻傻地拉過她身上蓋著的衣服,笑著也蓋在他身上,最後,她睡著了。
則寧一點一點的回溫,一點一點地抽去了他骨子裡的寒意,一點一點地散發出一個淡然的微笑。
這才是他的還齡啊!
——***——
床——在動——還齡迷迷糊糊地醒來,因為震動,她不舒服地發出一聲咕噥,全身都痛!但是已經沒有那樣劇痛,她的體外傷,經過休息,漸漸會好的。
有人在輕輕撫摩她的頭頂,把她放到一個更加安穩的舒適的地方去。
真好,她不自覺帶著淺笑,有個人在疼她,有個人在關心她——她驟然醒了過來,誰?
則寧把她放回洞內的衣服和乾草上,他正在為她蓋上衣服,雖然外衣離開他的時候,他本能地感覺到寒意,但是既然他已經能動了,那就讓她舒服一點。
他沒想到還齡會醒過來,是因為他不常照顧人,手腳太不細緻?他更設想到的是,還齡醒來之後,一掌劈了過來。
「呼」的一聲,而他茫然承受,他從來沒有防備過還齡,那天,被她一指點了穴道是這樣,今天被她一掌劈中也是這樣——他從來不曾防備過還齡,他從來不覺得她會傷害他,好像他不相信她會殺人一樣!所以——即使被傷害過了一次,他也是學不會防備的。
「彭」一聲,他被震得跌在地上,還好還齡重傷在身,這一掌沒什麼勁力,否則以則寧真氣岔經的身體,是抵擋不住的。
「咳咳——」還齡劈出那一掌純是感覺到有人在身邊,為了防衛而發的,一掌劈出,她伏在蓋在身上的外衣上連聲急咳,咳出了幾口血來。
還齡!則寧站了起來,輕輕地,隔著被抱著她,輕輕地拍哄著她,就像那一天一樣。
好冷好冷,這個人像冰一樣——還齡咳了幾聲,陡然警覺到這種安慰——則寧?她的背一下子僵直,一動不動,感覺著則寧的一舉一動。她不會忘記他的絕情,在她向他求助的時候,他可以狠心看她死——
他想做什麼?她防備地一寸一寸抬起眼睛,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看不到則寧,因為她就像那天一樣,被緊緊地抱在懷裡。
「放開我!」她突然叫了起來,聲調是殘缺不全的,但是她叫了出來:「放開我,你想幹什麼?放開我放開我!」她記得那天晚上的事情,難道,難道他——
「如果你真的要我放手,我就放手。」則寧的聲音響了起來,雖然是含糊不清的,「你說放手。」他說得很認真,絕沒有玩笑的意思。
還齡靜了一下,說:「放手。」
他依言放手,很君子。
還齡轉過身來,眸子裡混合著驚恐與防備,她立刻縮得遠遠的,抱起衣服,縮在洞內的一角。
那一剎那,則寧真得很想一下子告訴她真相,告訴她,那天晚上的人不是他,他不會傷害她的——永遠,都不可能。但是他不能,他已經很仔細地想過了,告訴她,除了對她造成更多的傷害,並不能彌補什麼,她認為那個人是他,那就是他好了,至少;他會愛她,會補償,但是則安,他是不可能對還齡負什麼責任的。
她需要一個人來恨,那就他來好了,不要再提過去,讓他們就看現在好不好?他不會饒了則安,但那要等他安頓好了還齡,而眼前——困難還很多很多。
「不要怕我。」他說,因為體溫的關係,他的聲音發不出來,非常微弱,「對不起。」
她瞪著大眼睛看他,對不起?他竟然以為,一句對不起就算了?那天下殺人放火的重犯,是不是也對不起就可以原諒?失去的東西決非道歉就可以追回,更何況,她失去的不僅僅是東西,她的立場、她的心、她的尊嚴她的希望都已經因為他而失去了,他現在說對不起,不覺得很可笑嗎?
她不知道,他說出「對不起」的時候,心裡是什麼樣的感覺。
則寧改了一種口氣,她不能接受他的愛,就接受他的安排,好不好?「不要怕我,我——」他頓了一下,居然可以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恨我,但是,我們落到這個境地,如果不齊心合力,恐怕是很難在關外草原生存下去的。」他知道她不能相信他會愛她的理由,那他就編造一個理由,要求她和他在一起。他也不希望她知道他為她做出了什麼樣的犧牲——犧牲了功名利祿,犧牲了一身武功,也許——還犧牲了他生存的權力——皇上是不會饒了他的。
陣前逃跑的將領,因私忘公的男人,他已經從最榮耀的人,變成了最可恥的逃兵,罔顧了國家的前途命運,罔顧了他從前最為看重的東西。
但是,他會慢慢撫平她的傷、讓她忘記痛苦。他不是容隱,他早就說過,他並不是真的重視江山,他只不過是沒有東西可以重視,所以不得已而重視,如果讓他找到值得重視的東西,他就會罔顧。
朝廷的事,容隱必然會處理得很好,他很放心。
原來是這樣,他和她必然是不知道遇到什麼危難,和大軍脫離,落到孤身處在荒山野嶺的境地,他需要她的幫助,所以才救她。還齡接受了這個理由,慢慢放鬆了身體,「皇上沒有要殺我?」她不再出聲,做口型。
「皇上——」則寧一輩子沒有說過謊話騙過人,他頓了一下,「皇上還沒有找到你,就遇到了遼軍攻打,我們就落到了這個地步。」他自己的話破綻百出,但是還齡沒有細想,他又道,「這裡什麼都沒有,只有草,和我們的衣服。」
「我的衣服呢?」她明明記得穿的不是這一件。
「你的衣服——」他面不改色,「我丟掉了,因為已經不能穿了。」那衣服上都是血,還齡的血。
「這是——」還齡低頭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你的?」
「不是,是我之前——」他考慮著要怎麼說才恰當,仍是照實說:「我再去給你找大夫的時候,拿了一件新的,是我的,我沒有穿過。」他解釋他的行為,「我不能讓你死,皇上那裡我無法交待。」他特地找出一件新的,就是怕她不喜歡穿過的衣服,結果,也幸好一時意氣,手上掛著衣服就出來了,否則,讓他那裡找衣服去?
「謝謝。」還齡沉默良久,做口型。
「不——不必。」則寧身上好冷,所以那聲音也就輕微得近乎於無,「你休息,否則傷是不會好的。」
還齡非常聽話,躺下去,閉起眼睛,休息。
則寧坐在一邊看她,外面陽光很柔和,照成一個剪影,為她遮住那份明亮,讓她休息。
她又怎麼會睡得著?她只是那麼僵直的躺著,一動都不想動,也一動都不能動。
不久之後,她聞到一股焦味。
燃燒的焦味。
睜開眼睛,則寧在生火烤著什麼東西,洞本來就很小,這麼一燒,登時一洞都是煙氣,熏得人根本消受不了。
他在幹什麼?
「咳咳——」則寧自己也連聲急咳,但他還在繼續燒,好像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還齡終於忍不住坐了起來,他到底在幹什麼?難道,他不能殺她,卻要燒死她嗎?
坐了起來,才發現他在燒青草,他點了火,就把一把青草往火上湊,那青草本就很生嫩,充滿水分,一燒起來;滿洞都是濃煙。
感覺到她起來了,則寧怔怔地拿著那一把帶火的青草,抬起頭來看她。
他甚至不知道那火已經燒到他的手指,他很漂亮的白玉無瑕的手指。
還齡倒抽一口涼氣——他不會說他在做飯吧!這世上哪有人這樣煮東西的?小孩子玩遊戲都知道要有鍋有碗,你看他拿的那是什麼?誰告訴他隨便抓一把青草就可以吃?他是尊貴得傻了還是沒有腦的?
眼見他就要引火燒身,她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從舖位上跳了起來,一把抓住他的手,這個笨蛋!她看見他依舊是那樣清澈而淡然的眼神,有這樣眼睛的人,為什麼會做出那樣殘酷卑鄙的事情?他不是殘忍狡猾嗎?那又為什麼淨做些傻事來——讓她心痛——讓她時時想起第一天的則寧?
則寧見她跳過來抓住自己的手,才發覺火已經燒到了手上,見到她惱怒的神色,他竟不自覺微微一笑,她還是關心他的,想著,他輕輕吹了手上燒好的草木灰,讓它冷卻一點,然後,慢慢地,非常小心謹慎地,塗在還齡手上的傷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