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則寧抬起頭,只見容隱坐在離他五尺之距的檀木大椅上,端坐得冷冷、「我比你貴氣」的樣子,不覺有些不知身在何處?為什麼容隱會在他秦王府?
容隱聽到岐陽的說辭之後,到了秦王府,知道還齡突然失蹤,也就猜中了十之八九。
「我告訴過你不要招惹還齡,是你不聽我的。」容隱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她絕不是你可以沾染的人,即使她會愛你,但她決不會和你一起;你也一樣,不是麼?」
則寧睜大眼睛,搖了搖頭,他伸出手來劃字,「她不是因為不能愛我而走的,她走,是因為其他的事情,我知道。」他還不會用說話表示意思,用手比用嘴更清楚。
「我不知道什麼其他的事情,」容隱微微一蹙眉,「我只知道,她是遼國訓練起來的第一流劍手,皇上要御駕親征高粱河,就是這幾天的事,如果她回到遼國,皇上親征,你知道後果,必然是她,或者她的同門前來暗殺皇上。你不要說不可能,遼承天皇太后和耶律休哥既然可以派她來暗殺我,就會讓她暗殺皇上,這是人的天性,也是本能。」
他冰冷的語氣似乎從來沒有變過腔調,「我並不是喜歡阻止你和哪家的姑娘一起,還齡本性是極好的。但是我們身為國臣,不能因為她是個好姑娘,就忘記了她是敵方的利器,忘記了國臣的本分,你要預見她可能帶來的危險,對大宋的危險,身為國臣,不僅為皇上盡忠,還是要對百姓盡忠,如果她一劍傷害了大宋千萬子民的前途,那麼,她再愛你也是有罪的。」容隱沒有說過這樣真切的話,他並不是冷冰冰毫無感情的人,「你是大宋的好官,我不希望你做出錯事,也不希望你痛苦。」
則寧沒有說話,他只是睜著一雙明利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容隱,沒有氣、也沒有怒。
良久良久,他說了一句:「她不會傷人的。」他這一句是用力說的,雖然並不怎麼字正腔圓,但說得很堅定,決不是自欺欺人的軟弱之語,他的態度竟然很強硬,定定地看著容隱,「她不會傷人,你不能當她是洪水猛獸;你把她當做危險,把她硬生生押在大宋四年,你不忍她死,但是你造成了她這一輩子的痛苦!她是敬你的,我知道,就是因為她敬你,所以你要她如何對大宋下手?你只想到她可能會傷人,你有沒有想過,她不得不傷人的心情?」則寧說得激憤起來,推開錦被站起來,「她是不會傷人的,她的個性太純良。她來殺你,她究竟殺了你沒有?沒有!最後受傷害的是她!她要殺我,她殺了我嗎?沒有,她完全可以殺了我全身而退,因為我根本對她沒有絲毫防備!她下不了手,她只能恨我,不能殺我。你清楚她的劍上功夫,不是她做不到,是她沒有這份狠心,她寧可咬我一口,而不是刺我一劍,你就很清楚,她沒有殺人傷人的天份。」
容隱霍地拂袖而起,「她是沒有傷人的天賦,但是,則寧你要清楚,無論她有沒有傷人的天賦,行刺皇帝都是死罪,你明白嗎?我不只是在擔心她會傷害皇上,我擔心的還有皇上會傷害她,而你,是負責保護皇上安危的重臣,我擔心的是這個!所以我來。我不知道她為了什麼離你而去,也不知道她為什麼恨你,但是,我希望你不要為了她而忘記了自己的職責,你是殿前都指揮使,不止是還齡的情人。你要清楚。」
他一字一字地道:「我不僅僅希望你可以守住自己的職責,更希望,你可以阻止它發生,無論是她傷害皇上,還是皇上傷害她,我都不希望看見,所以,我要你阻止她,不要讓你們兩個對簿公堂,聿修不會容情。我來,要你去,保護皇上、更保護還齡。」他舉起手掌,手指之間掛著一件晃來晃去的小小物體,「這是樞密院虎符,我現在給你,你隨皇上出征,直至高梁河戰場。」
則寧看著他,眼中久久久久沒有閃爍過這樣燦爛輝煌的光彩。他從來不知道,容隱是這樣心思細密、考慮得處處周詳的人!他從來沒有貶低過他這份感情的份量,自從他知道他的這份情,他做的,並不是如何拆散這一對不可能的佳偶,而是一直在提醒他不要被情感沖昏了頭腦,一直在冷冷地幫助他,冷冷地保護還齡——他有容隱這樣一個人同朝為官,實在是他的幸運!
還齡一直笑著說的:「容少爺是好人。」他終於清清楚楚地懂了,容隱為人,只要他認為對的、值得的,他就會盡他全力去成全;對大宋朝如此,對保住還齡不死如此,對成全他的情——也是如此。
他所盡的責任,不是對趙炅的,是對大宋朝,對百姓的。則寧清楚,他所守住的,不過是他本人做人的責任,而容隱守住的,是這一片歌舞昇平的江山。
「我感激你。」則寧不善說話,他說出來的話咬字不清,不太容易聽得懂,所以他揚起一抹淡淡的優雅笑意,以手作字,「上玄和你作對,是他可惜。」
容隱負手而立,冷冷地道:「這倒未必,上玄,也絕不是省油的燈。」
「岐陽聖香又豈是省油的燈?」則寧的心情驟然輕鬆起來,他可以馬上去還齡的故土,去遠方的戰場,去見她、去找她,問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不會在乎她是不是因為嚼舌而變成了啞巴,他只在乎為什麼她會嚼舌?他只想好好地疼惜她,讓她不再有恨——恨,是多麼不適合還齡的字眼,她笑起來是如此地舒服好看。
容隱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他很少笑得這樣柔和,「他們的確不是省油的燈,但卻不是我的。」
「他們不是你的。」則寧也淡淡一笑,「上玄卻總是覺得我是他的,這就是我為什麼打賭,你一定會贏。我不同,我和你不同,你重視這個江山,是因為它已經入了你的心;而我從前重視,是因為我並沒有其他東西可以重視——如此而已;當我有真正值得我重視的東西時,我就會放棄它,如果你不來提醒我的職責,我也許就罔顧了。」他感激容隱,是因為他給了他去找還齡的借口,本來,容隱如果不來,他也是會去的,他會放棄在朝中的一切,去北方找她。他本來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牽掛,王爺從來不理他,他在家中朝裡沒有任何感情羈絆,而財產權勢,他本就不在乎;他有可以放棄一切的條件。
但他其實是不能放棄的,還有別人,依賴著他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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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外。
「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白狼河北音書斷,丹鳳城南秋夜長。誰謂含愁獨不見,更教明月照流黃。」這一首《獨不見》,不知道曾經哀怨了多少思婦的眼淚、和多少無定河邊的白骨。
則寧隨皇上出征是第一次,北方蕭瑟的天氣,茫茫的草原,遠山天穹,離人很遠,又似乎很近。這是一派開闊雄渾的氣勢,是他從未見過的廣闊,從未見過的瀟灑!人到了這裡,心胸為之一暢。
「則寧,朕聽說你可以出聲,朕實在為你高興,不過自從你傷了右臂之後,似乎心情總是鬱鬱不樂,有什麼事情不開心?也許朕可以為你做主。」趙炅即使並非一代明主,卻也決非昏君,則寧也學不來聖香皮笑肉不笑,裝神弄鬼的本事,自然逃不過趙炅的眼睛。
則寧面對皇上,自是不能伸出手來劃字,他低下頭,淡淡地道:「臣心情不好,有勞皇上關心;臣會盡到保護皇上的職責,皇上放心。臣雖然廢了一支右手,但還有左手,要勝過臣一支左手,除了聿修聿大人之外,也並不容易,否則,臣是不敢請纓保護皇上的。」
「朕還怕你因為此事不愉,既然則寧如此看得開,朕也就放心。」趙炅點頭,「我聽上玄說,你並不贊成出兵高粱河?」
則寧一怔,他已經幾乎忘記了這件事,這短短幾個月,發生了多少事情?「嗯。」他不善說話。
「朕一向相信你的眼光,你說,朕不會怪你。」趙炅初聽的時候,也是頗為震怒,但此時他已經想了許久,越想,越覺得蹊蹺。
則寧伸出手來,「皇上允許臣放肆,」這麼長一段話,要他說出來實在是很困難的事,他必須用寫的,「收復燕雲,是皇上的雄心,這是好事,臣雖不願多起戰事,但也從不反對。這第二次攻遼,出兵之計乃是兵分三路,東路引蛇出洞,西路中路逕取雁門山後諸州。」他抬起頭來看趙炅。
「不錯。」趙炅驚訝,他不知道則寧對這些事情如此清楚,「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