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也沒人注意神歆的舉動。
就在這時候,音樂停了。
一舞也停了舞蹈,看了過來。
她第一眼就看著神歆,眼神盈盈的,很漂亮,映著一圈廣場燈柱的光華,又幽幽如一潭深得近黑的靜水,像她的舞一般寂寞而無聲,但是她出聲了,聲音也一般柔倦,「你真美。」她歎息著道。
神歆停了腳步,也看著這個舞起來人比衣輕的女子,播了搖頭,她沒有說話。
「岐陽,她是你的女伴嗎?」一舞沒有看岐陽,只看著神歆,直直地問。
岐陽呆了一呆,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才知道神歆已經退出了老遠,又聽見一舞的歎息,他看看一舞,又看看神歆,突然之間,不知道如何回答。
本來很簡單的,他想帶神歆來這裡玩,見見世面,讓她看看什麼叫做現代的紳士和淑女,感受一下那種氣氛,女伴就是女伴啊,沒有人規定,女伴就是女友。
他本應該很尋常也很自然地回答是,但是他答不出來,因為他清楚,一舞問的,不是這個意思。
「她是你今天的女伴?」一舞依然問。
岐陽自然明白這個「今天的」是什麼意思,他看著已經退出場地之外的神歆,他不是笨蛋,自然明白,神歆為什麼會退開,但是,他張口結舌,不是他不喜歡神歆,而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神歆——以及——女朋友之間,會存在什麼關係。
他從來沒有想過,神歆是不是可以作為他的女友。
從未想過愛,從來不知道,自己的這一分守護的心情,是從何處而來,因為從未想過,所以不能回答。
他一直以為,他只是在做一件善事——教會這個一心一意想要為她的名醫山莊犧牲做祭品的女人,做回她自己,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成功了,也不知道神歆是不是接受了比較開放自由一點的思想,他只是那麼自然地和她在一起,生氣的時候就暴跳如雷,高興的時候就嬉皮笑臉,也許偶爾會迷惘,偶爾會感到牽掛,但是從來沒有想過任何其他的什麼。
因為,她是一個古人啊,他怎麼會想到要去愛一個對他來說已經死了一千多年的人呢?他只承認他重視了神歆,卻從沒想過是不是愛。
現在一舞卻在問,她是不是他的女友?是不是?是不是?
是不是愛?
岐陽沒有回答。
神歆也沒有回答。
甚至,神歆只是對著一舞微微一笑。
然後一舞便歎息了,「你真美。」她重複了一遍,然後看了岐陽一眼,「找到了她,就不要——再說,你不愛她了。」她很「往昔」地歎息,微微抬起了頭,很有一種回憶往事的味道,然後——音樂響起——
她翩然轉身,再一次,獨舞。
岐陽看向神歆。
神歆依然微笑。
但是,岐陽現在看得出,她的微笑裡不一定都是快樂的。
「神歆——」岐陽低聲道。
神歆沒有過來,只是微微一笑,「我聽得到,你說。」
「你為什麼要倒退?」岐陽歎氣,他現在不再是嘻嘻哈哈全無心計,他認真起來,眼神就深邃,「一舞不過是——」他搖了搖頭,「不過是過去的一個朋友。」
神歆點了點頭,反問了一句:「你為什麼要解釋?」
岐陽一呆,答不出來。
然後神歆就站在那裡,岐陽也站在那裡,眼眸相對,一剎那間,就已經清清楚楚地知道,彼此之間那樣的心情。
一輛玻璃車推了過來,岐陽無言地拿起一杯酒。
神歆站在玻璃車的那一邊,也學著他拿起另一杯酒。
玻璃車推過。
音樂流過。
一舞在那裡舞蹈。
岐陽走過來,用玻璃杯輕輕觸了神歆手裡的酒杯,發出「錚」的一聲,「你——不要胡思亂想,今天帶你來,本就是來玩的,開心一點,好不好?」他低聲道。
岐陽從不是會說「好不好」的人,神歆點頭,「我什麼也不懂,不知道是不是得罪了一舞姑娘。」她是愛他的,但是,也許是沒有資格愛他的,她並不是一個可以和他相配的女子——
「不要叫人家姑娘廠岐陽歎息,「我說了很多次了,看見女的,不許叫姑娘,看見男的,不許叫公子。」這話本來是玩笑著說的,但是他說得有點心不在焉,想著什麼,「神歆——」
「什麼事?」神歆低低地問。
「沒事。」岐陽本來想問什麼的,卻始終沒有問出口。
「走,」岐陽這個時候,對神歆伸出了手,「我們去跳舞。」
這個時候,場裡場外已經有人議論紛紛了。
「岐陽帶了一個女生過來,你看。」
「很漂亮呢,像個很貴氣的公主,不過看起來就像不會玩的樣子,有點——僵硬,雖然樣子看起來是很不錯,不過像個木偶。」
「就是!一舞比她漂亮多了。」
「也不一定,岐陽帶來的這個更古典,更小心翼翼,我原來以為一舞師姐已經夠古典了,原來,世界上居然還有比她更古典的女生,難道,岐陽師兄喜歡古典的女生?你看她笑的樣子,我看這世界上找不出幾個比她笑得更含蓄的女生,但是居然可以笑得很和氣。」
「一舞師姐比較漂亮,她有那種柔柔的氣質哦,像漫畫裡的美人。」
那邊兩個人跳舞。
神敢是不會跳的,但是她的反應好,身手好,本就比一般人輕捷,明明一腳踩錯了,但是她可以一足未落地,臨空變換,踩正節奏。
所以跳舞也勉強跳得起來,就是神歆辛苦一點。
「你不高興嗎?」岐陽攬著神歆的腰,問。
神歆搖頭,「我只是不習慣。」她抬頭看著岐陽今夜顯得有點心神不定的眼睛,「你不必——擔心,我只是不習慣,不是不高興。」她低聲說出「擔心」這兩個字,很清楚地感覺到,因為剛才的事情,岐陽全心全意在她身上,全心全意地擔憂她會不開心。
岐陽覺得很彆扭,那種煩惱的感覺又浮了上來,雖然神歆看起來沒有半點異樣,但是他自己已經開心不起來了。他太關心眼前這個女子的感受,因為他分明知道她敏感而壓抑,她是太容易因為大局,因為道理,因為常倫,或者因為別人,而很輕易地扼殺了她自己的心情。
她不會主動去爭取什麼,她就安然做著她的本分,從來不逾矩,也從來不奢求。
岐陽突然之間,覺得心疼了起來,她是一個很堅持原則的女人,她所認定的事情,絕不因為任何事情而更改,而她所認為不是重要的,她便從來不重視,也從來不爭取。
這樣是對的,還是不對的?
這樣的女人,豈非很不容易快樂?他一時錯手把她抱到了這邊,是錯手,也是私心,希望她留下來,陪著自己,卻從來沒有真真正正去替神歆好好地想一想她的心情和處境。
其實她在這樣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困惑和不便應該遠遠多於她所學到的東西,但是她從沒有抱怨過什麼,依然每天那樣溫和地微笑。
難道,她不做名醫山莊的祭品,卻要做自己好玩高興的玩具?就像實驗室裡的小白鼠,難道神歆也是?因為,自己——好奇她這樣一個女人在這邊究竟會如何,所以,才下意識地把她抱了過來研究研究,看看究竟會產生什麼樣的反應?
是這樣嗎?奢侈品?神歆惟一一次坦白地說出她的心情的時候,只是說了「奢侈品」三個字。
他看著神歆現在一身的晚禮服,耳際的珍珠流動著光華,突然倒抽了一口冷氣,奢侈品,他居然把她打扮成一個奢侈品,居然帶著她到這樣的地方,讓她做了一個真真正正的奢侈品!
她分明是不喜歡交際的,分明——不是適合雞尾酒的女人,為什麼,自己會帶著她來這裡?一舞是適合寂寞著的美麗,她不在乎發光,也不害怕發光,更不在乎成為眾人注意的焦點——她是全然自我的。
但是神歆不是,她只是一個希望別人快樂的女人,她的心意,全然在別人身上,希望她的長輩們快樂,所以她甘願做犧牲品,希望他快樂,所以她甘願在這裡做奢侈品。只要不涉及原則,她幾乎可以——漠視她自己。
很少有人瞭解她這一分淡淡犧牲的心情,她也並非刻意,只不過她缺乏熱情去追求她所想要的東西,她心中想要的不是沒有,只不過,她往往在想要的一瞬間便已經釋然放手了。
神歆啊,我本是想教你如何去做你自己,但是,我似乎卻在逼著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你真的願意留在這裡?你真的願意穿這一身衣服?你真的願意參加今晚的酒會?你真的願意——和我——跳舞嗎?
「神歆,」岐陽看著她全神貫注看著腳下,隨時準備著換腳不要踩錯了拍子,全然沒有跳舞的感覺,終於忍不住停下了腳步,「你為什麼從來不會說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