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隱卻抬起頭來,淡淡地道:「我說了要去,就一定會去。」
姑射看著他倔強孤傲的眼神,知道他絕不聽勸,頓了一頓,緩緩地道:「好,你去,我給你當轎夫。」
容隱扶著床帷站起來,「我容府從來不缺轎夫。」
「但他們不能把你從朝堂上抬回來!」姑射也冷冷地道:「要去,就不要那麼多廢話!」
容隱被她激怒,「好!你願意當轎夫,難道我還不允許?有浮雲為我抬轎,天下武林,還沒有誰有這樣的福氣!」他冷笑,「你如果擅闖含元殿被人抓住,我絕不會同情你,也決不會感激你!」
姑射淡淡地道:「我做事從來不要人感激,我高興給你抬轎,可以了吧?容大人!」
於是,姑射就喬裝成轎夫,抬了容隱上早朝。
早朝禮部尚書正在起奏。
「皇上,夫欲富國安民之道,在於反本,本立而道生。順天之理,因地之利,即不勞而功成。夫不修其元而事其流,無本以統之,雖竭盡精神,盡思慮,無益於治……」
容隱站在百官之中,眉頭緊蹙,大敵當前,不練兵馬,不務農富國,盡說這些玄之又玄的黃老之學,孔子之禮,那有什麼用?難道大遼打過來了,你禮部尚書敢去和他講道理?做不到就不要在這裡浪費大家的精力和耐心!他傷勢未癒,站在這裡本就覺得辛苦,還要聽這又臭又長的奏折,非但於國無益,而且越聽越不耐。
姑射假扮轎夫只能到達宣華門,容隱進了宣華門就進了朝堂等候早朝,那是轎夫不能跟進的地方,她本想找個借口脫身,但是皇宮之中戒備森嚴,她居然無法脫身!
和一干轎夫坐在宜華門外等候,她平生第一次感受到被人拘束的感覺。她人在江湖十多年,向來要來便來,要去便去,一時興起,她也曾經放舟直下三千里,趕到江南去看蓮花;也曾經與人決鬥泰山之巔,仰頭見紅日東出,於是一笑泯思仇;偶爾彈琴唱詩,空谷探幽蘭,獨來獨往,寂寞,也自然。但是卻是平生第一次為了一個男人,和一幫滿身汗臭的轎夫們坐在一起,就為了等他出來。
她放下了她的獨來獨往,她的空靈和她的自然,居然只是為了送這個男人去上朝,然後,等待這個男人回家。她的詩情畫意,她那種自由來去的瀟灑,淡然的心境,四年前為了這個男人淪落,而四年後,居然為了這個男人,甘心化成了庸俗。她討厭朝政!平心而論,她和所有的江湖人一樣,討厭官吏,討厭朝政!那是和江湖多麼格格不入的世界!朝廷、皇宮大臣、權力、顯貴……充滿了骯髒黑暗的爭鬥,與之相比,江湖清澈得如流水,不會給人窒息的空氣。如果——不是為了他,她又怎麼可能——用她彈琴的手,去觸摸這樣粗俗的轎竿?
姑射黯然一笑,她是不是快要失去自己了?她居然——有一天去給人抬轎!不知道如果傳揚出去,聽見的江湖人物會是什麼表情?可是——看見他受傷的那一刻,她真的——不能再忍受第二次!無論這裡是多麼的令她厭煩,多麼的虛偽險惡,她不能忍受再和他分開!離不開啊!不是她不想走,而是她離不開,離開了,看不見他,那種不確定的心情足以令她比假扮轎夫更加難過!
不知不覺——已經付出這麼多,可是容隱,你呢?你知不知道我的心?你的恍惚、你的冷漠,若有情,若無情,你的心裡——除了大宋,有沒有我?有沒有我?
一個小太監從宣華門裡頭走了出來,喝道,「宣顧太醫——」
姑射心頭一驚,難道容隱——她雖然臉上易容,假扮轎夫,但是一雙緊緊握住轎竿的手,已經掩飾不住緊張。
「宜顧太醫——」外頭傳話下去。
姑射壓低聲音問身邊的人,「皇上為什麼宣太醫?殿上……殿上的各位大人有誰出事了麼?」話問出口,她心裡七上八下,手心裡都是冷汗,如果他出事了,她無論如何也會闖進去救走他!只是——只是不知道——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不知道。」身邊的轎夫滿不在乎,「裡頭好多大人都一大把年紀了,偶爾出個什麼事,也不算什麼。」
不算什麼?萬一出事的是容隱,那怎麼辦?他要怎麼交待他受傷的原因?說出江南羽?要皇上下令追殺嗎?那些虎視眈眈的野心人物,什麼燕王爺,什麼上玄之流難道就不會為難他?
「都宣太醫了,說不定很嚴重。」姑射小心翼翼地套話。
「啊,」轎夫得意洋洋,「這個你就不懂了,不會的,如果很嚴重,皇上就不會宣顧太醫,而會宣岐陽太醫。」
「哦。」姑射隨意敷衍了兩聲,微略放了一點心,他應該沒事,應該沒事。
過不了多久,退朝。
容隱一身朝衣,從宣華門裡走出來,和身邊的大臣們寒暄道別。
但是姑射看得出他眼裡的厭倦,和骨子裡的不合群,他和他們——不同!
「白衣未嘗解彷徨,十年秀骨,病與朝衣作故香——」姑射黯然,他這一件朝衣,染有他多少的辛苦,他年又有誰,可以從這件朝衣上看見,容隱舊日的心香?病與朝衣作故香,容隱啊容隱,你甚至不求留香,只求故香,只求作故香而已嗎?
「起轎——」
她抬起容隱的轎子,和大家一起回容府去,但是一路上,她的心不在抬轎,而是根本不知道在哪裡。
她在想什麼?容隱雖然正眼不看姑射,但是他卻知道她在出神。
她是不是——在考慮離開?
想到她離開,他原本已經深鎖的眉頭更深了三分,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或喜或憂,若喜若憂,甚至又喜又憂的心情,已經亂得他自己都無法分辨。她溫柔體貼,他其實是承情的,但是,想到日後她始終會走,再多的心動,都打成了看也看不清楚的死結,日後要如何收場?如何讓自己解脫?
伸出手,撐住額頭,他實在很累,腦子裡一片空白。
回到容府。
「早朝的時候哪位大人出了事?」姑射換回一身女裝,細細地看分別了幾個時辰的烏木琴,用手指在琴弦上面輕輕磨蹭。
容隱在看關於岐溝關敗退的文書,還有探子打聽的遼帝耶律隆緒的近況,頭也不抬,「是趙丞相,他最近累壞了,在殿上有點發昏,怎麼?」
怎麼?姑射泛起一絲淡淡的苦笑,「你呢?」
容隱眉頭微蹙,「我什麼?」
他果然絲毫也不在乎他自己!姑射深深吸了口氣,「你的傷怎麼樣了?」
容隱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過幾天會好的。」
姑射怔了一怔,這也算回答?她想問的是,在早朝的時候他痛不痛?會不會很難過?結果容隱就輕描淡寫地說「過幾天會好的。」這樣就完了?輕輕歎了口氣,她不知道該生氣,還是不該生氣,這是他的性格,她能怪他什麼?能怪他什麼?怪她自己,喜歡上這樣一個注定孤獨的人物,這樣的冷,這樣的無可奈何。
「明天不要跟著我上朝了,我不會怎麼樣的。」容隱看了她一眼之後低頭看文書,不再抬頭,「難道你喜歡守在宣華門外面?」他淡淡地道。
「我就是喜歡。」姑射也淡淡地道。她不放心,她就是不放心,無論容隱顯得多麼強,多麼堅忍堅毅,她就是不放心!
容隱眉頭一蹙,把文書揮在桌上,他眼神凜然,「今天你進得去出得來,是偶然。如果你天天扮著轎夫在宮裡來來往往,你以為皇宮是什麼地方,可以讓你這樣出出入人?宮中高人眾多,萬一哪一個看穿了你,你就是來歷不明的刺客,要入獄殺頭的,你到底明不明白?」
姑射冷冷地道:「那好,我就不喬裝打扮,我不放心就是不放心,你若不讓我在宣華門外守著,我就去含元殿門口守著,我就不信你皇宮裡那一堆酒囊飯袋,能把我怎麼樣!」她甚至揚了揚俏眉,「我會以浮雲姑射的身份去,你不必怕別人說你窩藏刺客。」
「你——」容隱忍住怒氣,他是在關心她不希望她涉險!她這算是什麼態度?「冥頑不靈!」
姑射凝視了他一眼,突然顯得很疲倦,緩緩地道:「我是冥頑不靈,我若不是冥頑不靈,像現在這樣的天氣,我應該上普提山和一悟大師論茶去了。」她神色黯然地看著容隱,「我只是不放心你——」
容隱的臉色有點蒼白,淡淡地道:「你不必不放心我,你本就該去!你本就是該在那裡的人,何必來蹚我這場渾水?」
「你這是算在賭氣嗎?你何必這麼著急趕我走?」姑射陡然激動起來,「我有這麼令人討厭?你只要一有借口就要用這種口氣趕我走?我——我好歹也是個人,雖然不是什麼官什麼王爺的女兒,但是我憑什麼要聽你冷言冷語?我本可以走的!」她滄然指著容隱,「從你第一次用這種口氣和我說話,我就可以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