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隱整個怔住了,他沒有想過會在這裡看見她,他本以為,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遇見她。她是姑射,是像傳說中的仙子一樣,神秘而又動人的女子,如真,似幻。「你很美,你一直都很美。」他緩緩地回答。
白衣姑射低眉而笑,「我們已經有四年沒有見過面了,怎麼?見了我,不高興嗎?」
容隱深吸一口氣,冷然道,「姑娘是世外高人,武功人才都是當世首選,能見到姑娘一向是江湖中人的榮幸。」姑射是江湖中號稱「浮雲」的女人,她一具烏木琴,琴聲中如果夾帶內力,足以摧心裂肺,殺人而不見血。她的來歷是個謎,行蹤飄忽,而又有絕世姿容,江湖中人的確以一見姑射為榮。「你的意思是說,你不是江湖中人,所以你見了我,並不覺得榮幸。」姑射輕笑,低首輕撥了兩下琴,發出輕微的「仙翁、仙翁」的聲音,「放心,我不是來逼你娶我的,四年前你那一句話已經足夠,我不會在四年後特意來找羞辱。畢竟,我也是很要面子的人。」她抬起頭來,凝視著容隱,那一雙眼睛澄澈烏黑,「姻緣不成交情在,我來只是想瞧瞧你,並沒有其他的意思。」
容隱湛然深沉的眼睛看著她,這個——他曾經為之心動過的女人,四年不見,依然風采嫣然,清氣出骨,是可以站在雲端,白雲與衣袂齊飛的女人。只可惜——她是不可能在最陰險複雜的朝政中生活下去的!這就是為什麼當初她撥弦示愛,而他冷言拒絕,拂袖而去!因為——正是因為她是這樣的人,所以他不能接受!
不是因為她不好,而是因為她太好了!只可惜,姑射她並不明白。
他身在淤泥,所以不肯拉著身在雲端的她一起下泥潭,那並不是不愛,只是,她不明白……
「我一直都是這樣,並沒有什麼好瞧的。」他低頭去看她指尖的烏木琴。那琴,曾經是他親手幫她刻畫,親手幫她上弦,也曾經並肩彈奏過,而如今——相隔陌路!
「你比四年前憔悴得多,也不快樂得多。」姑射凝視著他,撫琴歎息。
容隱默然無言,繁複紛亂的朝事,兵禍連連的江山,他重任在身,責無旁貸,你要他如何不憔悴?如何能快樂?他是官,不是庶人,這也許就是容隱的悲哀!「我這裡過一會兒還有公事,你——可以在太平閣等我,一個時辰之後,我去找你。」
好濃的官腔!姑射凝眸在容隱臉上看了一陣,「我並不一定會等你。」
容隱已經轉過身,他看見了簡和梁和書雪往這邊走來,聞言淡淡地道:「你會等,因為你遠道而來,絕不可能——只是為了看看我而已。你有事求我,是不是?」
姑射臉上的笑容隱去,「這就是官家的厲害?」她歎息,「一眼,就看得出別人肚子裡的算盤。不錯,我有事求你,容大人,四年不見,你已經不再是當年的你。」當年的容隱,雖然冷淡,卻絕對不是一個把自己抬得比天還尊貴的人,當年的容隱——沒有這麼冷,也沒有這麼高不可攀!她改口叫容大人,因為她已經不把他當作當年令她彈琴的男人了。
而這一點,顯然容隱也很明白,「你去吧,我這裡還有正事。」
他的口氣——像在趕一條狗!姑射抱琴而起,微略撥了三兩下琴弦,她飄然而去,但那琴聲——聽得出惆悵、悵然、失望,甚至冷淡的種種感情——
他讓她失望了,她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當年令她心動的感覺。容隱負手而立,臉上沒有一絲笑容。
只是——姑射你明白嗎?當年之所以拒絕,是因為我知道有一天會變成這樣。人在官場,身不由己,我如果不變成這樣——無法在這個泥潭活下去,而我如果逃離,這個江山又有誰來管理?誰來在乎?皇上——容隱淡淡的苦笑——並非明君啊!我既然坐在了這裡,就不希望看著江山泯滅,生靈塗炭!大遼數度南侵,耶律休哥、耶律色珍、耶律隆緒野心勃勃,我如果不變成這樣,難道大軍當前,大宋就丟盔棄甲不成?大宋兵制繁複,調兵遣將處處困難,兵糧錢草四處短缺,我很難、很難,你明白嗎?
你看,當年的拒絕是對的,你無法忍受變成這樣的我,與其娶了你令你痛苦讓你失望,不如——就在四年前分手吧!各走各的路,老來,還有一點回憶可以相互想念,這——不是比什麼都好?我——不願意——傷害你——
「容大人?容大人?」簡和梁踏進何心亭有一陣子了,卻看見容隱負手望著水霧出神,等候了一陣子,不見他回過神來,忍不住叫了起來。
「啊!簡大人!」容隱微微一震,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失態過,「容隱失禮,簡大人請坐。」
「哪裡哪裡,容大人想得如此出神,想必是軍中要事,老夫本不敢打攪。」簡和梁微笑,「但是老夫要和容大人商量的是急事,所以就失禮了。」
軍中大事?容隱眉頭微蹙,誰都相信他想的是軍中大事,卻不知道他在這裡為了一個女人失神,甚至根本不知道他自己想的是什麼!太失常了!日後——他絕不允許自己再發生這種事!輕吁一口氣,「簡大人請說。」
「老夫是前來和容大人商討關於神衛軍和龍衛軍從京城調遣到邊關戍守的相關事務。」簡和梁慢慢地道。
書雪端上茶盤,「請大人用茶。」
簡和梁果然是不在乎茶水的,順手把茶放在一邊,開口就是公事,「不知容大人對於上禁軍這兩支禁軍的軍糧、軍餉等後備物資有什麼想法?」
容隱沉吟,「今年朝廷糴米,除浙西永遠住糴及四川制司糴二十萬石充軍餉外,京湖制司、湖南、江西、廣西共一百四十八萬石……」他慢慢地說,簡和梁越聽越心悅誠服,莫看容大人年紀輕輕,但是朝中大事小事,他清清楚楚,莫怪做起事情也清清楚楚,安排得妥妥當當。
書雪一邊聽著,越聽越糊塗,他經常聽不懂他家少爺做的是什麼事,反正,聽起來深奧得很!站在一邊侍候,眼珠子四處亂轉,突然一怔。
——地上,有一段雪白的絲緞!他看過這樣的絲緞!在哪一個女子的身上看到過?他一時想不起來了,腦中卻莫名其妙的浮起一個怪異的念頭——莫非——少爺在這裡私會佳人?否則,容府裡怎麼會有這樣一段女人的東西?小姐可是從來不穿白衣的。
「……至於軍需,可以從內兵器庫、內衣甲庫、軍器弓槍庫、軍器什物庫中調取……」容隱仍然在說,簡和梁就一件一件應是。
說著說著,容隱的目光偶然垂到了地上,觸目是那一段柔軟的絲緞,那是姑射繫在腰上的絲緞,四年前,她曾經用這塊絲緞撫弦,擦亮被他調過聲調的烏木琴——
相見時難別亦難……
姑射,你知不知道,當初——要拒絕你的吟唱,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我們兩個,是我刻意錯過了姻緣,我不信有天,但是人家說,天定的姻緣如果錯過了,要再相聚是很困難的事情,而你——又為什麼,要來看我呢?
你知不知道你來了,然後又離開,對我來說,將會是怎麼樣的災難……我本已經忘記了一切,你來了,所有發生過的一切,就在我眼前、心裡重演。
我還有好多好多事要做,我不能夠陷在四年前回不來!我不能夠讓自己恍恍惚惚,我恍惚不起!因為我是容隱!——但是你,又為什麼要回來?
「容大人?神衛軍調往定州,然後呢?龍衛軍不知調往何處?」簡和梁看見容隱說了一半,垂下目光出神,不禁一呆,他和容隱共事三年,從來沒見他發過呆,甚至從來沒見他出過錯!但是今天容隱居然兩次在他面前出神!兩次失常!是發生了什麼事?遼軍打過來了嗎?還是燕王府要逼皇上退位的陰謀成功了?還是哪裡天災人禍,趙丞相又處理不了,跑來問容隱?「容大人?容大人?你身子不適?」
容隱悚然一驚,不禁滿身都是冷汗,他怎麼可以讓自己出軌得如此徹底,連公事都居然忘了?「龍衛軍調往丹陽。」
簡和梁關心地看著他,「容大人為國事繁忙,心力交瘁,老夫看容大人需要好好的休息一下。」
容隱深深吁出一口氣,休息?他需要的不是休息,而是,有誰可以幫他剪斷他纏繞在心裡的四年前的心動,四年來的刻意遺忘,以及那他從未忘記的,有如浮雲的女子?他需要好好的冷靜一下,可能是她今天的出現太令人錯愕,所以,他也就毫無防備地被那一曲「長風瀟瀟渡水來,歸雁連連映天沒。從軍行,軍行萬里出龍庭,單于謂橋今已拜,將軍何處覓功名?」擊中了心房——幾乎——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