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動容了,他緊緊地握住那張費盡容隱心血的紙片,低聲道:「你——愛民——勝於愛君——」
容隱沒有看他,他緩緩負手走出了政事堂,門外夕陽如血。他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他原本希望做到讓戰爭停止,但是,他自己很清楚,他只怕等不到那一天了!他能做的,只是這件事。姑射,姑射,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梨花溪之約,可能要你獨守一生了。
他走到門口,緩緩回過頭來,淡淡地道:「皇上也可以要容隱死。」
太宗脫口而出,「不!不會!朕決不會!」他伸出手,似乎想挽留容隱,卻只追出一步。
容隱看著他的神色,似乎覺得他很可笑,在夕陽光中,他淡淡一笑,就像一塊燒到盡頭的火炭,非但沒有過往的冷厲,反而正在消退最後的溫暖。
太宗從來沒有看過容隱笑,他這一笑,看得看盡人情冷暖權術玩遍的太宗心中一片酸苦,幾乎想哭!突然之間,他睜大眼睛,「你——你的頭髮——」
容隱卻沒有理他,他負手而去,走得很閒適,不快,也不慢。
他頎長的影子拖在地上,一點一點的遠去。
這時候,太宗才喃喃地道:「你的頭髮,怎麼白了?」
這一天,容隱回到了容府,以後幾日就再也沒有出門。
他甚至在彈琴,彈他那一具「巢螭」。
「墜雨已辭雲,流水難歸浦。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容隱輕輕地撥弦,指法雖已生疏,但是一聲一下,並不困難。
書雪站在容隱身後,看著容隱一頭銀髮如雪,心裡的衷苦已經隨著容隱的破碎的琴聲,碎成了一片、一片。
他知道少爺在等,等燕王爺的結局,他如果等到了,也許——也許——書雪他不敢想,不敢想!
「報——」容府的一個奴僕從門外衝了進來,喘息未停,「燕——燕王爺——在王府——自盡啦——咳咳——皇上下令厚葬——」
聞言,容隱淡淡一笑,笑得平靜,而且溫和。
他就像沒有聽見來人的話,繼續撥弦,一字一頓,「忍淚不能歌,試托哀弦語。」他頓了一頓,輕輕吐出了最後一句,「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
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書雪已經無淚可哭,少爺——的心願,希望和姑射姑娘相逢,希望他可以等到那一天,希望梨花溪之約——希望——今生今世能有一天,可以——破鏡——重圓——
「錚——」的一聲震響!
容隱的最後一撥,撥斷了琴弦,震裂了殘破的「巢螭」,他嘴角帶著微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伏在了「巢螭」之上!
人、琴、俱、杳——
「少爺!」書雪失聲大叫,呆若木雞,雖然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耗盡心血的少爺會是這樣的結局,但是,事到如今,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那麼——那麼好的少爺——
蒼天啊!你何其忍心!何其忍心啊!
「少爺——」容府的大大小小的侍僕都圍了上去,痛哭失聲。
「皇上駕到——」金碧輝煌的鸞駕過來,太宗一接到燕王爺的死訊,處理了所有應該處理的事情,立刻就趕到這裡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但是他卻知道一定要來!
一進門,他猛然看見閉目微笑的容隱,猛然駐足,猛然,發現自己,已經永遠的,留不住他了!
書雪撲在容隱身上,緊緊地抱著他最尊敬也最依賴的少爺,心裡、耳邊,還彷彿聽見容隱帶笑的低吟——
——墜雨已辭雲,流水難歸浦——
——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
——忍淚不能歌,試托哀弦語——
——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
姑射姑娘,你永遠、永遠也等不到少爺了,永遠、永遠——
第7章
蓮山此去無多路
「我——剛才聽到了——琴聲——」在一片哀戚的哭聲中,有人做夢一般地說,「我聽見了『巢螭』的琴聲,我以為——我已經等到那一天了——」
太宗回過頭來,門口站著一個懷抱古琴的白衣女子,一頭青絲半黑半白,看起來,竟是一頭灰髮,雖然是灰髮,但是不減她風姿如畫,眉目宛然!灰髮!太宗緩緩地把目光轉到容隱的白髮上,似有所悟。
「姑射姑娘!」書雪抬起頭來,顫聲道,「你如果早來一步,你如果早來一步……」他說不下去,聲音全部哽在喉頭。
姑射就像沒看見這屋子裡所有的人,她也沒看見什麼太宗皇帝,她眼裡,只有容隱。只聽她依然做夢一般地道:「我不放心,我始終不放心,我……只是想偷偷地來看你一眼,然後就回梨花溪。我知道你不會有事,是我自己不放心……」她筆直地向容隱走去,輕輕地在他前面坐了下來,輕輕撫摸著容隱那一頭早已雪白的頭髮,「然後我聽見『巢螭』的琴聲,你彈得那麼平靜,那麼高興,只是有點遺憾,我以為——我以為我已經等到了,你可以離開這裡,到梨花溪娶我的那一天,我聽著琴聲——就慢慢地走過來,我以為,你會在這門口等我,看見我,你一定會很高興……」
萬籟俱靜,每個人都聽著她自言自語,眼裡都有眼淚。
「墜雨——已辭雲,流水——難歸浦——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姑射一個字一個字低吟,深吸一口氣,她顫聲道,「忍淚——不能歌——試托——哀弦語——」
「姑射姑娘!」書雪看見她的眼角流出血來,忍不住爬過去拉住她的衣角。
姑射充耳不聞,突然血珠子從她的眼角掉了下來,「弦語——願相逢——知有——相、逢、否?」她不在乎血淚在她的白衣上點出朵朵桃花,「你如果真的記掛著相逢,你又怎麼能這麼狠心——這樣離開我?」
「姑娘!」書雪失聲喊道。
姑射衣袖一震,書雪立刻被她震了出去,跌在一丈之外。
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著她,不知道她要怎麼承受這個痛苦?
姑射陡然站了起來,順著她站起來的起勢,她揚起了烏木琴,隨著她傾盡全身之力,一下砸了下去!
「姑——」人群中不知道誰發出了聲音,但是被眼前姑射的悲慟震住了,沒再發出第二個音。
「碰」的一聲大響!
烏木琴木屑紛飛,姑射白衣激盪,被碎琴的反震之力震退了一步,雙手握著烏木琴的半塊殘琴,慢慢地、慢慢地放在了容隱所抱的「巢螭」碎琴旁邊。
她本是最愛琴的人,她本是——最顧惜琴的人,她本是——橫琴飄然來去,絲毫不被塵世牽掛的女子!如今,她碎琴悲慟,那是表示,她今生今世不會再彈琴了!她的琴,和她的心,一起死去,一起碎了!
「我帶你走,去梨花溪,你說過要帶著花轎來娶我的……」姑射放開烏木琴,抱起了容隱,自言自語,像一個幽靈,抱著她已經碎裂的珍寶,要去尋找已經失去的美麗。
「攔住她!她要把容隱少爺的遺體帶到哪裡去?」容府裡突然有人大叫。
但是太遲了,姑射抱起容隱,輕輕一折腰,越過圍牆,飄然而去。
—→*←—→*←—
看著他最後微笑的樣子,姑射不捨也不願把他埋進土裡。
用手指輕輕撫摸他的臉、他的眼睫、他的白髮,她口齒啟動,卻沒有說話。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手裡,與心裡,一片冰涼。在瀘州梅嶺的山谷,他那一次失控地啞聲問她,「我該拿你怎麼辦?」如今,是不是要她追下地府抓住他,反問一句,「我該拿你怎麼辦?你怎麼——可以不守約誓?你怎麼忍心,讓我空等……」
「容隱……」姑射坐在她梨花溪的床沿,把容隱放在床上,就像看著一個沉睡的人,她不想把他埋進土裡,如果一定要埋葬,他應該被埋葬在月裡,孤月如人,人如孤月,這紅塵的泥石,會玷污了他……
「左邊一支,右邊一支;前面一支,後面一支……」
姑射愕然,她在極度哀慟的時候,居然有人在她門外跳來跳去,不知道在胡說八道一些什麼?她目中殺氣一閃,陡然自牆上拔劍,她一直有劍,但是只作裝飾,從來不用,這一次,她是真的動了殺機!「噹啷」一聲長劍出鞘,她「砰」的一聲推門而出。
門外拿著小旗子插來插去的人居然是聖香!
姑射呆了一呆,「你——你在幹什麼?」
「我在做法。」聖香嘻嘻一笑,揚手把一支黑色的小旗擲了過來,釘在門楣上。
「你——你不要胡鬧!他已經死了,你不要在他靈前胡鬧!否則,我一劍殺了你!」姑射橫劍在手,冷冷地道。
「喂喂喂!你有沒有搞錯?他雖然死了,但是他的鬼魂還沒走多遠呢,我一時找不到神仙只好去求惡鬼,把他的鬼魂抓回來,還給你!」聖香還在左跳右跳,但姑射已經看出,他並不是隨便亂跳,而是陰陽九宮陣,那是傳說中用以溝通陰陽的奇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