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還有一件,容隱絕不會承認的,在江南,有她。
如果她不是雅興大發北上望風賞雪,她會留在江南彈琴的,他知道,他甚至連她最經常居住的地方都知道。
但是他絕不會去找她,說好了要解脫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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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琴?
姑射已經有很多天沒有彈過琴。
她甚至也沒有像以往一樣抱著烏木琴四處漂泊,而是留在了她只有漂泊得到了厭倦的時候才會回來的家。
算是一個家吧,在梨花溪姑射有一間小屋,那是她從小修習武功的地方,師父教過她武功琴藝之後飄然而去,這裡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四歲習武,十六歲出師,十七歲遇到容隱,如今——四年了——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姑射一身白衣,倚著窗戶幽幽地念,「……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她自嘲,再沒有比這一句更能說清她現在的心情,還有容隱淡淡的「多情無益,不如無情」,如果懂得這些就可以忘情、絕情、無情,那有多好?她就不會有那麼多煩惱了。
「姑射姑娘。」
姑射訝然,她這偏僻的地方居然也會有人來找?轉頭望去,來人是江南羽,不過那囂張跋扈的神氣已經大為收斂,變得有些穩重起來。她莞爾一笑,這裡,除了當時一心一意想要見她的江南羽,也沒有幾人知道,「江公子。」
「姑娘居然在這裡。」江南羽原本沒指望看到人,看見了姑射反而意外,「姑娘沒有留在開封?」
姑射淺笑,「和你一樣,被人趕走啦。」
江南羽一怔,「姑娘說笑了。」
姑射盈盈一笑,也不分辯,「江公子有事?」
「在下替家父送信,九月十六在瀘州開武林大會,請姑娘一晤。」江南羽遞過一張請柬,也沒有向她多看,規規矩矩抱拳,「請柬已經送到,在下告辭了。」
姑射看一眼請柬,再看一眼江南羽,微微一笑,「你很有長進,日後成就必定不可限量。」
江南羽笑了笑,「在下的本性還是在的,」他吐出一口氣,向天看了一眼,不知道為什麼,姑射知道他那時候想的是容隱,「如果有一天,我不會輸給他,姑娘依然雲英末嫁,我可以請求姑娘——嫁我為妻嗎?」他這一回說得很認真。
姑射笑了,「我不知道,」她也抬頭看了一眼天,很奇怪,江南羽也知道她想的是容隱,也許容隱給人的印象就像這天一樣,浩瀚而且深遠。「到那個時候,你再問我吧。」她也很認真地想了想,「也許我會答應的。」
江南羽一笑,「在下告辭。」
「不送。」
江南羽一掠而去,輕功大是不弱,他說有一天要超越容隱,也許,在武學上並非不可能,但是,容隱的卓越,容隱的精髓,井非在武功啊!姑射輕歎,也許,正是因為他的心太宏遠,包含了天下百姓、安寧穩定,所以他的境界離人太遠,遠得連她都達不到——何況江南羽?
所以對容隱來說,愛上她,也許的確是一種痛苦,那讓他從一個「神」,變成了一個人,讓他也會為喜怒哀樂痛苦、煩惱、會悲哀。那對於重任在身事務繁多的他來說,感情的負荷的確是太累太累了。姑射嘴角泛起淡淡的苦笑,別人相愛是快樂,他和她的相愛,卻是一種痛苦,並且要看各自的緣分才能探求有沒有解脫的福氣——
因為他是這樣的人,所以眼界如此高的她才會愛上他,情不自禁;也因為她是這樣的女人,所以他也才會無可奈何的承認愛她。他和她的相愛,是因為相互欣賞對方的特質,欣賞對方的卓然不群,欣賞對方的才智武功,如果沒有朝政,沒有戰爭,如果不是在這樣一個動盪不安的時候,他們兩個,會是最相配最羨慕煞人的一對!但是——姑射的眼淚落在了衣襟之間——但是時局如此,他是官,他是顯貴,他的精神氣力全部給了大宋,就算他心裡有她,又哪裡可以多一分氣力來愛她?和她廝守?
國家、國家!姑射自嘲,她的情敵,居然是大宋,而非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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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一
容隱和書雪離開開封,前往瀘州。
他暫時不必擔心燕王爺會在他離開的時候篡位,因為煎王府的上玄、燕王爺的兒子,跟著配天一起失蹤,大概也到江南去了。他江南之行,如果可能,也要把上玄找回來,否則身為朝臣肆意離開京都,朝廷的威嚴何在?
時隔四年,再一次路過瀘州。
瀘州,依然像當年一樣青綠,山川靈秀,流水無聲。
惟有在這樣的地方出產的茶葉,才是絕世的好茶。
容隱策馬和書雪一起奔馳在官道上,一間古意盎然的茶樓在官道邊上一閃而過,容隱頭也不回,放馬直奔。
書雪卻回頭看了一眼,那就是當年容隱初見姑射的地方,那一天的情形書雪還記得清清楚楚,而少爺卻居然已經不再回頭了。他跟著少爺縱馬,心裡滿懷擔憂,少爺啊少爺,你為了大宋,當真什麼都放棄了,連姑射姑娘這樣的女子,連你和她當年的一點回憶,你都徹底地遺棄,再也不會想起了嗎?
——那些——卻曾經是少爺最快樂的日子,是他這一生惟一活得不是為了大宋,而是為了他自己的一段日子,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啊吵爺,你撕裂感情,就像撕裂一塊破布,難道——真的不會傷也不會痛?
容隱人在馬上,疾風過耳,掠過茶樓的時候一陣茶香撲面而來,他刻意屏住呼吸,連一眼也沒有多看,一下子就過去了。
很容易,屏住呼吸,目不斜視,一下子就過去了。他嘴邊有淡淡的自嘲。可恨的是,雖然他一眼也不瞧,但是那茶樓的樣子,裡面的桌椅板凳,那裡面掛著的字畫,甚至那左牆上刻著的《茶經》,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刻意不看,但是其實在心裡,它的樣子從未褪色,也從未忘記。
甚至當年姑射橫琴從茶樓二樓的樓梯下來,那眉眼盈盈的笑意,白衣一轉,那是什麼樣的眼角眉梢,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閉上眼睛,他心底不斷湧上當年的心情,種種回憶——第一次相遇,他是一瞬之間乍然心動,而她嫣然一笑,如何不是種下禍根的因緣?總之,不知如何,他和她就那樣在一起,烹茶煮酒,彈琴論詩,那一段時間,當真過得像天上的神仙——
快馬飛馳,兩邊的景物不斷地飛逝。
——然後兩個人相約上山去採擷納溪梅嶺的茶葉,而後,她唱了那首《長命女》,吐露了愛戀之意。結果卻是他陡然清醒,知道他根本要不起她這樣的女人!她的清雅飄逸屬於江湖,而非朝堂,把她關在開封,她還能彈琴嗎?所以他拒絕,拂袖而去,並且至今沒有後悔過!
嘴邊的自嘲變成了苦笑,容隱吐出壓抑在胸口的抑鬱,他很想伸出一隻手,把心裡不斷泛現的愛戀纏綿掐斷輾死,很想有個什麼東西可以蒙住那些過去,讓他永遠想不起來。一寸一寸的心軟柔情,一點一滴的過去,都在腐蝕著他刻意要剛硬的心,姑射的人被他趕走了,影子卻纏繞不去!
他現在知道了,為什麼有人希望有慧劍可斷情絲,因為那些牽掛就像蠶絲一樣,一絲一縷不絕不斷,如果沒有慧劍,人很容易作繭自縛。自己給自己痛苦,卻——無法解脫——所謂相思,大抵就是如此了。
當年的眉眼盈盈,化成了如今的怨眉愁睫,而相思——卻不管有沒有道理,硬是纏綿不去!
「來人下馬!」遠遠的,有人大喝,「來人下馬!」
容隱悚然一驚,目中陡然掠過一陣煞氣,勒馬止步。
書雪跟著勒馬,莫名其妙地看著攔路的大漢,「幹什麼?這裡是官道,是朝廷修的路,人人都可以走,你憑什麼攔著我們?」
攔路的大漢極不耐煩,「我看你們兩個也是身負武功的,是來參加武林大會的吧?瀘州大會改了地點啦,從鶴言莊改到了梅嶺,那那那,要去都去納溪梅嶺,就是那個據說長什麼茶葉的地方,從這裡過去就走過了。」
「我們才不是——」
書雪反駁,他本想說「我們才不是要參加什麼武林大會,我們只是路過這裡」,但是容隱截口:「閣下在這裡專程通知各位參加武林大會的同道?」
大漢點頭,揮手,「是啊,要去就快去,少廢話!」
容隱又問了一句:「已經有多少同道上了納溪梅嶺?」
大漢更不耐煩,「很多,大概五六百人吧,你問這麼多幹什麼?你走不走啊?別在這礙事!」
「少爺?」書雪不知道容隱在想什麼,叫了一聲就沒了下文。
容隱點了點頭,「我們走。」他居然調轉馬頭,往納溪梅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