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要你到廚房來,還派給你這麼粗重的工作?」沉穩的雙手適時加入她的行列穩住搖搖欲墜的三腳鍋,冷冽的語氣和漫天的熱氣呈極端的對比,陰冷地沖淡眾人惡意的喜悅。
「是你的主意?」銀灰色的眼眸忽地朝總管的方向射去,冰透得有如結冰的地獄。
誰也沒料到從不踏入廚房的堡主會突然出現,每個人都嚇壞了,個個調過視線不知所措,唯獨不得不回答的總管除外。
總管連忙低頭避過會帶來惡運的注視,訥訥的開口,「小的以為……以為她既然是個僕人就該幫忙做點事,廚房正好又缺人,所以……所以……」剩下的話他沒敢再說下去,沒敢再挑戰亞蒙越趨熾烈的怒意。
「所以你就私自決定她是個可欺的對象?」輕輕拉起琉音發紅的手掌檢視,亞蒙的語氣是輕盈的,卻一樣危險。
「小的……小的不是欺侮她,小的是為了咱們的城堡。您也知道,若是有一個人偷懶,其它人也會跟著偷懶,如此一來就不好管理了。我這麼做也是為了城堡好啊……」一連串辯解之後接著是一連串沉默。空氣彷彿在瞬間凍結了,連鍋子裡沸騰的熱湯也停止它的吼叫,整個廚房靜得連根針掉下來的聲音也聽得到。
「滾。」低沉清雅的聲音打破靜默的結界,撕裂眾人的僥倖之心。
「立刻給我滾。我給你三秒鐘的時間離開我的視線,滾出我的城堡。」冷透的眼睛一併掃過廚房內所有成員,大伙不約而同的低頭,生怕自個兒是下一個被點名的人。
「但是主人——」總管還在做最後努力,忽而騰空的身體卻告訴他不必麻煩了。
瞬間只看見一個肥胖的身影往廚房外飛去,「砰」的一聲撞上厚重的餐桌,跌了個狗吃屎。
「還有誰想挑戰我的耐性嗎?」銀灰色的眼睛發出一道道光束,直射每一個幸災樂禍的僕人。
「如果以前我沒有說清楚,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們。」包裹著琉音的大手突然用力,將不明就裡的琉音拉至身前,大聲的宣誓。「這個女孩是我的客人,不是僕人更不是你們可以任意指使的對象。從現在開始,誰要敢再為難她,他的命運就會跟城堡總管一樣,聽見了沒有?」
眾人一致點頭。在這烽火連連的時代,富足的雷芳堡無疑是最好的庇護所,一旦被趕出莫荷家的勢力範圍,就只有忍受顛沛流離一途。
「很好,我相信你們都聽見了。」亞蒙也跟著點頭,唯一役做相同動作的只剩琉音。
他……說她是客人?只是客人而不是戀人甚至愛人?她到底算什麼呢?難道說他之前的溫柔都是假的,只為了讓她心甘情願的上他的床?
「把堡內最好的衣服拿來給她換上。以後要是有誰敢再拿這種破布給她穿,我就要她一生都穿這種衣裳。」他不悅地掃射所有低著頭的女僕,十分明白究竟是誰搞的鬼。這幾天忙著找畫家,沒多餘的空閒理堡內的事。沒想到他一轉身就發生這麼多事,莫非葉特的警告是真的?
「我們走。」輕輕一帶,亞蒙的大手像陣強風似的將她掃往城堡內的某一處,引燃她的怒氣。
「你終於想到我了嗎,公爵大人?」她氣得想掙脫,卻按例掙不掉。剛剛在廚房的那句「客人」重重地傷了她的心。她寧願她的身份是女僕,至少那樣她懂得界線,不會有所幻想。
「我還以為我只是個影子。」她冷冷的甩下這幾句話,提醒他過去那幾天他根本沒有正面看過她。
「你在生氣?」亞蒙挑高眉,似乎覺得她的話很有趣。「如果你只是個影子的話,那你一定是個最不負責任的影子。一個盡責的影子應該時時跟緊她的主人,一刻也不離開。」穩健的大手仍然握緊,繼續將她帶往城堡的另一邊。
「可是——」
「可是你不知道過去那幾天我去了哪裡?」他自我假設她的問題。
「對。」可惡,他怎麼知道她的想法。「我——」
「你問過我嗎,小貂?」忽然停止的腳步如同他突來的問話,一樣教她不知所措。
「我……」她不知該怎麼回答,除了被拋棄的感覺以外,她幾乎沒想過別的。
「所以你不是為了這件事生氣,而是另一件事。」他斬釘截鐵的說,比超音波還厲害。
「是什麼呢,小貂?」右手輕輕抬起琉音柔軟的下巴,握住她的力道精確但不輕狂,帶有無言的認真。「我以為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你已能對我誠實。」
的確。經過連日來的相處,她漸漸懂得透露心事,也能享受解脫後的輕鬆感。然而,吐訴平日的觀感和坦白感情的赤裸完全是兩碼子事,她能做得到嗎?掩藏及矯飾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要素,甚至可說是一種本能,她該如何擺脫過去的陰影,往更遠的地方出發?
「我……我討厭『客人』這個說法。」過了一會兒她終於訥訥地說,雙眼幾乎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那麼你認為自己是什麼呢,小貂?如果你認為自己不是客人,那就更該為自己找定位,告訴我也對自己承認你最想要的位置。」微微揚起手中的柔軟,亞蒙不允許她逃避。
最想要的位置?
簡短的幾個字卻更加深她心中的疑慮,擾亂她腦中的思緒。在她一貫的想法裡,她的人生應該是屬於現代的,應該是到處捉拿罪犯以填補她內心不被重視的空虛。她討厭男人……
至少在遇見他以前是的。如今她卻陷在這遙遠的中世紀,對她最深惡痛絕的法國男人心動,甚至害怕自己會被拉回現代。
她該如何為自己找定位?她怎麼可能知道!
「我不知道。」赤裸裸的痛苦毫無保留的呈現於他的眼前,刺入亞蒙期待的眼。「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迷惘能解釋一切的話,她的淚水無疑是最晶瑩的結晶。輕輕摘取琉音眼角上的珍珠,溜過指問的濕潤也同樣滋潤了他的心。迷途的眼淚最美麗,正因為捉不到方向,所以才能顯出思考的美。迷惑代表駐足,思考意味不捨。他的小貂已經開始懂得眷戀他的體溫,喜愛他的陪伴,這就夠了。
「你不一定必須現在就說,等你想通了再告訴我也不遲。」他相信那一天很快就會來臨,怕的是上帝不肯給他多一點時間。
她拚命點頭,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她多麼希望他能再魯莽、更不講理一些,如此一來,她就不會像現在這般眷戀,陷在這陌生的愛戀中難以自拔。
「我們要去哪裡?」她注意到他們又往前移了,目標是她從未到過的城堡西側。
「等會兒你就知道。」亞蒙仍是一貫神秘,腳步踏實。
什麼事需要這般神秘兮兮的?
她的疑惑很快就得到解答。幾乎是在踏入房間的剎那便遇見一群等在一旁的女僕,不由分說的拉著她往另一個小房間跑,七手八腳的脫下她身上的破布,並為她套上一件華麗的天鵝絨禮服。
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來不及在心裡打上問號的琉音,接著發現自己竟成了一個無法自主的洋娃娃,被一群戰戰兢兢的女僕打扮著玩,又是撲粉又是抹胭脂的,搞得她十分火大。
「夠了!」琉音一把揮走正往她伸來的毛刷,極為不悅的起身,凶狠的注視著她們。
她這一生中最恨的就是化妝,她和詠賢都是自然派的支持者。
瞪了半晌之後,她忿忿的轉身走向有亞蒙在的房間,準備找他開炮去。當她一踏入房間即發現苗頭不對,在場的人不只亞蒙一個,還有一個年輕人,用不下於女僕的驚懼眼神凝望著她。
「我能請教這是怎麼回事嗎?」琉音不怎麼愉快地開口,注意到這房間大得出奇,而且光線良好,是休閒的好地方。
「你的妝只化了一半。」他微微一笑,不給她正面回答。
「別管我的妝,只要回答我的問題。」她生氣的抗議,即使如此,在他溫暖的注視下仍是止不住的臉紅。這個男人永遠知道該如何逃避她的情緒!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只不過心血來潮想幫你留下倩影而已。」他邊說邊抬起手腕以袖子拭去她臉上的粉,僅留下沾染於紅唇上的胭脂。既然她討厭抹粉,他也不勉強。
留下倩影?也就是找人幫她作畫。
難怪會有這麼一號人物出現,她正奇怪為什麼好端端的卻要她化妝換衣,原來是這麼回事。
她轉頭瞪向那一堆畫具,再瞪著倉皇失措的年輕人,一點興趣也沒有。事實上,她最恨的便是「留下倩影」。她痛恨照相,痛恨任何一種記錄她生活點滴的工具,包括作畫。
「我拒絕。」她想都不想的回答,表情倔傲。
「抱歉了,小貂。在這方面你恐怕沒有拒絕的權利。」亞蒙以挑高的眉毛和堅定的語氣響應她的倔強,激起她不相信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