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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
由於時序正值寒冬,太陽下山的早,除了少數還在營業的特殊場所,其餘的店家老早關門回家抱棉被去,戲棚子就是其中少數的一例。
此刻,位於長安大街上最大的一處戲園,就高朋滿座。搶著看戲的每個人皆不畏冰霜,只想求得一個座位,好讓他們仔細觀賞這出難得的全新創作。
溫玉和冬舞,就和人擠在最中間的位置。
「戲要開鑼了。」在一片嘈雜的人聲之中,只見溫玉咧大嘴,神情專注的看著前方搭好的戲台,表情萬分期待。
冬舞聳聳肩,沒他那麼期待,因為這齣戲的名字相當詭異。
「幽女飛魂記」,好奇怪的名字,單單這幾個字,就頗有幾分中元普渡的味道。真害怕演到一半的時候,會有什麼從舞台上飄出來,到時候逃命都來不及。
冬舞坐立不安地想著,無論週遭的討論有多熱烈,說這齣戲是根據哪個名人寫出來的傳奇小說改編,都引不起她的興趣。
別看她凶巴巴,其實她最膽小了。她不怕人,就怕鬼,尤其是穿著白衣,飄來飄去的女鬼。
戲就在心驚膽跳中開演。首先出場的就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女鬼,差點沒把冬舞當場嚇昏。
「冬舞,你怎麼啦,臉色怎麼這麼難看?」溫玉馬上就發現她的不對勁。
她的臉色難看?她還口吐白沫哩,這白癡一點都沒現她的異狀嗎?
冬舞很想臭罵溫玉幹嘛帶她來看這出鬼戲,幸好台上的女鬼只是鬼哭神號叫了兩聲,然後突然消失不見,故事即回到最起點。
這個故事大致上是在講,有一個姓張的姑娘與一個姓王的公子指腹為婚。十七歲那一年,姓王的公子前來拜見岳母,張女一見到王某為之心動,為之情牽;但張女的母親嫌王某家道中落,又沒有功名,不肯招贅,硬打發他進京趕考。
別離後,張女悵然若失,感傷而病,由於太過思念王某,靈魂竟高體而去,追至王某的身邊。而笨蛋王某呢,卻擔心「奔則為妾」,「有沾風化」,反倒哀求她返回……
這是什麼跟什麼!人都已經變成魂體了,還管他什麼妾不妾,風不風化的,簡直食古不化。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換做她是王某的話,恐怕早被忽然飄進窗子的女魂嚇昏了,哪還有力氣勸她回頭?
冬舞越想越覺得王某勇敢,於是連忙集中精神觀看後續發展。只見戲進行到王某一直要求張女回去,張女不肯,用著如泣如訴的聲音請求王某讓她留下來。
「我君啊!」張女揚袖挽淚。「你為何趕我回程呢?」
台上的女角用著哀怨的眼神,尖亮的嗓音,配合著竹笛、雲陽板和木魚,娓娓訴說她的委屈,流轉的唱腔,聽起來格外動人。
「娘子啊,我也不願。」台上的男角亦以淒婉的語調表達他的無奈。「然而蒼天無情,進化弄人,我又有什麼辦法呢!」王某捲起衣袖兩手並攤,一顆頭擺動不已。
「我求你讓我留下來。」飾演張女的女角唱腔又起,一樣哀怨。「雖然蒼天無情,但我相信只要真情以對,必能感動天地。」
「娘子,你這是何苦呢?不如趁早走了吧!」飾演王某的男角奔至女角面前,拉起她的手。
此時,三弦琵琶聲響起,起坡在一旁幫腔,加上男女主角哀怨的合唱,使這出「道情戲」達到最高潮。
「不,你就答應讓我留下來陪伴相公你吧!」台上的張女抱著王某痛哭。
「我想留在你身邊。」張女又補充一句,深情款款的告自,讓人不禁為之辛酸。
隨著台上的戲漸入高潮,冬舞可以感覺到四周的氣氛變了,每一個人都為台上的女主角緊張,深怕她會被男主角攆走。
「你就讓她留下來嘛!」
果然,她才在想可能會有人發戲瘋,沒想到立刻就有人開口說話。
「她想陪你,這沒有什麼不對啊!」
發戲瘋的人顯然比台上的演員還激動,不但鉚起來和台上的演員比大聲,還帶頭哭。
「你不要趕她走,不要嘛!」
說到最後,那人索性放聲大哭,轟動全場。
於是乎,所有人都轉過頭來看,看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所有人都盯著他?「我傷心嘛!」傷心也不對啊。
話畢,他又哭,哭聲響徹雲霄。
「姑娘,你是跟他一起來的吧!」
眾人大翻白眼,紛紛問和他坐在一起的冬舞。
冬舞霎時覺得丟臉透了。原來發戲瘋的人正是她相公,此刻他正哭得像淚人兒一樣,看呆了台上的演員。
「您想想辦法吧,姑娘。台上的演員都僵成木頭人了,咱們還要看戲呢!」雖說台底下的戲碼也很精彩,但大夥兒還是渴望看到結局。
「對不起!」冬舞右手摀住臉,左手拉起溫玉,當場把他拉出去。
「等一等,冬舞!」幹嘛一直拉著他跑?「我還沒看到結局呢!
溫玉的叫喊聲,就這麼隨著他和冬舞遠去的腳步消失,硬是被他娘子拉出戲園子,還給眾人一個清靜。
冬舞一面拉著他跑,一面詛咒自己為什麼答應和他來看戲,她這一輩子從沒像今天這麼丟臉過。
等他們跑得夠遠了,確定再也沒有人會看到她出糗,她才甩開他的手,轉身瞪他。
「我還沒看到結局……」溫玉一點都不知道即將大難臨頭,還在擔心他沒看到最後。
「結局、結局,結你去死啦!」冬舞當場破口大罵,怒火當頭,什麼承諾全滾一邊去。
「你知不知道你剛才有多丟人,害我一張臉都不知道往哪裡擺?」一個大男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丟死人了。
「冬舞,你……你罵我?」溫玉覺得相當委屈,他只是真情流露,何罪之有。
「我當然要罵你了,笨蛋!」她決心再也不守什麼狗屁約定,她要毀約。
「可是我又沒做錯。」最近他都守在家,沒有出門亂揮霍。
「你還敢說你沒有做錯?」冬舞真想撬開他的頭。「一個大男人當眾放聲大哭,像話嗎?」
他是當眾讓她下不了台,那是因為……
「因為我感動嘛。」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啊,幹嘛罵他。
感動?感動不會跳進故事裡面去娶那女鬼啊,跟人哭什麼哭。
「也不過是一齣戲,有什麼好感動的?」冬舞咬牙切齒,永遠忘不了方纔的羞辱。
「話不能這麼說,冬舞。」溫玉的想法跟她大不相同。「它雖然只是一齣戲,但卻有很深的涵義。」就是這深奧的涵義使他不知不覺掉淚。
「我怎麼看不出來有什麼狗屁涵義?」冬舞沒好氣的回話。就她看來,再怎麼感人的戲也不值得嚎陶大哭。
「不,冬舞,它的涵義很深。」溫玉難得堅持。「你想想看,劇中的女主角,為了得到愛情和幸福,不惜靈魂脫竅,陪伴在愛人的左右,這是需要多大的勇氣。」
「話是沒錯,可是人家根本不屑一顧。」她是不否認女主角很有勇氣啦,但是同時也笨得可以。
「那是因為男主角怕會傷害到女主角的名節,所以才會下定決心趕她回家。」從另外一個角度看,男主角也很偉大啊。
「既然你都知道他的苦衷了,那你還鬼哭個什麼勁兒?」說起方纔那一陣混亂,冬舞就有氣,當時他簡直哭得跟黃河氾濫沒兩樣,丟臉透了。
「我……我忍不住嘛!」說到令他感動的地方,他的眼眶又紅了。「你可還記得,當男主角離開女主角,女主角靈魂脫離身體,追趕男主角那一折?」
她當然記得。那時戲棚子還故意把臘燭吹熄,且不知打哪兒弄來一陣陣陰風,然後雲陽板和木魚又敲得僻哩啪啦響,再加上女主角陰慘慘的臉色,差點沒把她嚇得當場從椅子上跳起來,最後還是靠她的毅力才勉強留在位置上的哩。
「那一折又怎麼啦?」她一路上就怕有鬼從後台上衝出來,沒什麼注意。
「那一折唱得很哀怨動人,你沒注意聽嗎?」他一副受傷很深的樣子。
「沒有,你快講。」他再這麼吱吱喳喳,保證讓他死得跟那女鬼一樣哀怨。
「好,我講。」溫玉從善如流的點頭。「那一折啊,唱出秋天江岸的月色夜景,又刻劃出靈魂慌忙趕路的神態和思念情人的焦急心情。那淡淡的月光,輕輕的煙霧,好似薄薄的紗幕籠罩在江面上……
溫玉帶著如夢似幻的表情,回味方纔所聽聞的一切,差點沒激出冬舞的眼淚來。
難怪管家會說他很敏感,一出只看見女鬼飄來飄去的戲碼都能讓他哭成這個樣子,要是哪一天她對他說了重話,他不知道要哭成什麼德行。
想起來,就覺得可怕。
冬舞默默在心中提醒自己,以後可得多擔待著點,脾氣不要亂發,因而錯過溫玉說的話。
「冬舞,你有在聽我說話嗎?」溫玉叫醒冬舞,虧他講得口沫橫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