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錯了!她不但識字,而且還能指正他的不是,讓他知道自己是個多麼可悲的大傻瓜?
「你行,你懂,你識字。我倒想看看你識得多少!」在說不出口的挫折下,他變得異常粗魯,一把抓過她的手腕便將她抱向帳後一個大黑箱前站定,那裡頭裝的全是他多年來向同一個老闆買來的字畫。
他扯開鎖,掀開箱蓋,將裡面的字畫如數倒出,當著她的面—一攤開。
「全給我瞧仔細了,看看我說的和字畫上頭寫的東西一不一樣!」他一邊背出店家告訴他的作者及內容,一邊攤開大小尺寸不同的各個字畫,要夏染著清楚,期待她能給他滿意的答案。
可惜,他每一次攤畫,每一回詢問,換來的只是失望,而他的怒氣也在夏染每每搖頭歎氣中節節攀升。
這殺手刀的店老闆,居然敢騙他!
猛然甩下手中的字畫,莫沁濤掉頭就轉往帳外的方向。
「怎麼了?」突然被丟在一旁的夏染覺得莫名其妙,愣了好一會兒才想到跟上去。
「等等我呀!」她一面跑,一面喘氣,追了好一會兒才追上他。「你要去哪裡,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夏染拚命地問,莫沁濤拚命地走,走了一大段路程,夏染才發現他是要去馬廄。
「你打算出營嗎?」她一路跟進馬廄,瞪大眼睛看他解開繫著馬匹的轡繩,瞬間瞭解他的意圖。他想去找欺騙他的店家討回公道,他一定會做出失去理智的傻事來!
「讓開,別擋路!」他跳上馬匹居高臨下地瞪著她要她閃。她沒猜錯,他的確要去找賣地字畫的店老闆算帳。
「不行,我不能讓,我不能讓你做出傻事來!」夏染伸長雙手呈大字型擋在馬廄門口,阻止他。
「可惡!」他咬牙踢踢馬肚,不管夏染的死活揚高馬蹄便往前衝。
夏染閉上眼,心想自己一定必死無疑。正向爹娘告別的當頭,冷不防地身體忽然騰空,整個人被提上馬背。
「你——」她十分驚訝,就他剛才的表情,讓她誤以為他會當場踩穿她的肚皮。
「閉嘴,不准再說話!」莫沁濤以最陰寒的口吻封住她之後的發言,只容疾馳的馬蹄聲迴盪在他們的四周。
接下來是一段無止盡的沉默。在夏染的心中,她知道再多說也只是枉然,他的脾氣暴烈耿直,本來就容不下欺騙,更何況對方又是看準他的弱點欺侮他?
她無法勸他不要生氣,換做她也一樣憤怒,現在她只能祈禱他不要氣過頭鬧出人命才好,天知道軍法可遠比一般刑責來得森嚴多了。
就在夏染無聲的乞求下,馬匹繼續前進,半個時辰後,馬蹄便在城內一處書畫店旁落下,面色凝重的莫沁濤和一路擔心不已的夏染跟著跳下馬。
才下馬,莫沁濤的腳步即踩得又急又重,很不得將欺騙他的店東碎屍萬段,只不過他的步伐雖急,店裡頭的笑語也來得快,趕在他踏進店內前飄入他的耳朵,激起他更強烈的憎恨之心。
「恭喜老闆,今兒個又做成了一筆大買賣。」說話的人是書畫店裡頭的雜役,虛偽的笑容笑得好不自然。
「呵呵,這都感謝莫沁濤那個大傻瓜,我說什麼他都信。」店老闆回道,一邊細數成箱的通寶錢。
「這倒也是。」雜役猛點頭。「不過老闆,這麼多年來您都用同樣手法騙他,難道他都不曾懷疑嗎?」
「呸,他懂什麼?」店老闆啐道。「姓莫的除了能打仗之外,大字不識一個,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懂寫,哪曉得我賣給他什麼玩意兒。」
「您說得極是,這就是不識字的悲哀。」雜役又道。「可老闆,小的就不懂,莫沁濤既然不認得字,幹啥這麼愛買字畫,他看得懂嗎?」
「這你可得問他了。」店老闆好笑。「我也不懂他沒事學人風雅做啥,可能是自尊心作祟,看朝中大臣人人爭相購買收藏字畫,忍不住心頭癢,也跟人湊一腳的緣故吧!」
「不過他這麼做對咱們也沒壞處。」雜役聰明的接話,「這些年來,咱們在他身上少說也撈了幾千兩銀子,可本錢卻用不到幾毛。您賣給他的,全是些書院學生練習過不要的作品,再拿來裱一裱,頂多也就花那裱框的錢。」
「所以我才說他是個傻瓜,我說什麼他都信呀!」店老闆笑撐了肚皮,全然不知他們談論的對象就站在店門口,等著找他們算帳。
這就是信任了這麼多年、交往了這麼多年的店家,他在此砸下了為數不少的銀兩,結果卻被人當成傻子一個!
握緊了雙拳,額暴著青筋,莫沁濤的耳朵再也擠不下任何巫蔑他的話,鐵拳直揮當場打穿開在一旁的門板,轟隆的巨響使店老闆和雜役急忙轉頭。
當他們看見來人竟是他們口中的大傻瓜時,嚇得臉色慘綠,原本能言善道的嘴唇抖得有如秋葉。
「莫……莫將軍!」店老闆簡直嚇壞了,嘴唇抖不夠連身體都一起搖晃,差點沒鑽到地下。
不過就算他想躲,也沒地方躲,才一晃眼的工夫,他的領子就被莫沁清高高提起,整個人吊在半空中。
「你竟然敢騙我,賣給我一些狗*不通的字畫?」莫沁濤扭著店東的脖子冷冷地問話,陰驚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慄。
「小的……小的不敢。」店老闆幾乎不能呼吸。「我賣給您的…全是些好貨。」
「放屁!」莫沁濤冷笑。「我明明聽見你剛才說你賣給我全是書院學生不要的東西,你還有什麼話說?」
「那、那是……」老天,他快沒氣了。「咱們方才說的全都是鬧著玩的,小的賣給您的全是些好貨、真跡呀!」
「鬧著玩?等你沒氣的時候我看你還能不能說笑!」莫沁濤可沒心情同他胡鬧。
「莫將軍饒命呀,小的真的是……真的是……」
「真的是把我當傻瓜吧!」莫沁濤陰沉沉的幫快斷氣的店老闆續話,而店東則猛搖頭。
「沒這回事。」店老闆的嘴唇已經轉白。「小的不敢…」
「不敢?你都敢拿些假字假畫來騙了,還有什麼事是你不敢做的?」緊緊掐住店家的喉嚨,莫沁濤在店東越趨渙散的眼眸中,彷彿看見當年上門求畫的年少身影。
他還記得當時他興奮不已的拿著店家賣給他的第一幅題字,一遍又一遍背誦店老闆教他的內容給營裡的兄弟聽,那時候的感動,至今還留在他的心中,揮之不去,驅之不散。
可是,他萬萬沒想到那竟然是書院學生不要的字畫,他卻還把它當寶一樣細心收藏!
他越想越不甘心,手勁兒越不知節制,直到夏染的尖叫聲把他喊醒為止。
「放了他吧,他不值得你付出殺人的代價。」夏染的小臉兒掛著擔心,提醒他殺了庶民是有罪的,他不該平白浪費生命。
她說的對,店老闆這人渣,既非戰俘,也不是賣身的奴僕,若殺了他,自個兒也得坐牢,划不來。
可是,他能就這樣放過他嗎,在他付出了完全的信賴之後?
「他快被勒死了,你再不鬆手就來不及了!」夏染急得拉扯他的衣袖,莫沁濤的眼神卻依舊茫然。
她要他放了他,可是她不知道他被騙了嗎?她不知道他們在背地裡叫他傻瓜嗎?
「去你的!」他是聽她的話鬆了手,可卻將憤怒轉向她。「誰要你沒事跟來,誰要你——」
突然,他說不下去,他明白她的在場救了他一命,可也同時讓她看見他這一生最困窘的場面。
一個人不識字的悲哀全在這一刻顯露,而他竟是悲劇故事中的主角,教他如何面對她惜愕的眼神?
「我要砸了你這家黑店!」
既然無法殺了欺財詐騙的人渣,莫沁濤只好轉而砸毀物件消除心頭之恨。只不過一轉眼的工夫,店頭裡盡有的字畫全被莫沁濤毀之殆盡,一件不留。之後,他又像瘋了一樣的砸毀裡所有的桌椅,一間原本華美的書畫店就這麼變成廢墟,嚇壞了佇立在一旁的夏染。
她呆呆地看著慘不忍睹的書畫店,和因過度憤怒而喘息不已的莫沁濤,不曉得該說些什麼。
恰巧,莫沁濤也不需要她再多說,因為他早已在她如銅鏡般明亮的眼眸中,看見瘋狂的自己,並為此而感到困窘。
他就如她說的是一頭野獸,總是不懂得如何適時控制自個兒的情緒!
「該死!」不願再淪為毫無理智的獸類,莫沁濤跨大步走出書畫店,試圖冷靜下來。
夏染見狀連忙追出去,留下死裡逃生的店家兀自哀傷。
店裡頭今兒個損失的,可不只騙他那幾千兩文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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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追上莫沁濤的夏染,依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看著他孤獨的背影,單手握拳擋在大樹上,感覺他的渺小。
說來可笑,以前她從不會靜靜跟在人的身後,總是忙著跟冬舞吵,跟爹娘吵,抱怨他們給她最差的條件,害她不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