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秦亞坐在客廳裡默默相對,妖妖不安分地自口袋中溜了出來,她還來不及藏住它,秦亞已伸出手掌,讓它爬了上去。
「這是妖妖吧?」
「你知道?」
她笑了笑:「聽你媽媽說,你養了只四不像的小怪物。」
「這是小雨的寵物。」她不由自主地說著。
她抬頭望了她一眼,輕輕伸手和妖妖握手:「你還沒原諒我嗎?」
她搖頭:「那不是任何人的錯。」
「總要有人可以責怪才能夠心安理得。」
「你怪你自己?」她有些意外。過去十年來,她們不曾談論過這件事,雖然已恢復邦交,但那件事一直是個禁忌、是個心結!誰也不敢輕易提起。
沒想到她才剛回來,她們便開門見山地談起過去。
「剛開始的時候是。」她坐直身子,妖妖已爬上她的手臂,玩弄著她袖口的荷葉邊:「我一直怪我自己,沒聽你的勸告。」
「當年我只是個孩子。」
她笑了:「當年你可沒那麼認為。你那篇義正詞嚴的演講折磨我許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聽了你的話,結局是否會有所不同?或許小雨不會死,何太太不會瘋,一切都會因而改變。」
「不見得。」她搖搖頭苦笑:「我的想法和你有出入,我一直記得你說,即使沒有你,杜辛仍然不會和小雨在一起,那是事實;只是我當年太天真,真以為自己可以只手擎天。」
「後來我想通了。」她輕輕撫摸妖妖的背:「那一切都已過去,我再如何自責也沒有用,索性放開它,過自己的生活。」
「那你為什麼一直不結婚?」
「我沒有不結婚。」這次輪到她意外了:「我只是一直沒遇到可以相愛的人而已,你不是叫我找個真正相愛的人嗎?我一直在尋找那個人。」
看!多可笑,孩子拚命在學習成人的行為模式以便更像「成人」,而成人卻反過頭來學習孩子們的觀念。
她苦笑著搖搖頭,這世界有時真是荒謬得可以!
「那你呢?為什麼一直不交男朋友?你媽媽剛剛告訴我她很擔心你,到現在也沒見你交過一個半個男朋友。」
「我的理由和你一樣。」
「還忘不了小飛?」
她笑了笑。
秦亞理解地點點頭,看來她真的已經變了,只是這個改變不知道來得是不是時候?
若沒有當年的事,今天她應該已和杜辛結婚,完成她理想中的家園。她重拾夢想,卻失去了原有的一切,在得失之間,誰也無法衡量到底該怎麼做!
「他們一家人一直都沒有消息嗎?」
「嗯!七年前就沒有消息嗎?」
她輕輕歎口氣,眼角那幾道痕跡看起來十分疲憊滄桑。
她想問她是不是也一樣忘不了杜辛?便終究沒有問出口。在這麼多年之後再問這種問題已十分多餘,而且傷心!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天知道杜辛現在在天涯的哪一個角落裡。
妖妖在這時十分合作地打了好幾個呵欠,它那可愛的模樣讓她們忍不住相視而笑,她輕輕地抱起它:「夜深了,阿姨也早點休息吧!」
她點點頭,深深地望著已是半睡眠狀態的妖妖:「如果小雨還活著,不知道今天的她會是什麼模樣?不知道為什麼,我懷念她比任何人都多。」
***
任何有過她們這種經歷的人都不會輕易忘記吧!
翌日當她開店時,心裡這樣想著。
門口仍放著一束百合花,這已經是第——忘了第幾束了,那個男子每天六點到店裡來報到,總是指名要她調杯威士忌加冰塊給他,什麼也沒說,就這樣靜靜地望著窗外。
他很少喝第二杯,總是坐一個鐘頭便走,仍半句話都沒說。
起初她並不知道花是他送的,直到有一天,對面花店的小姐到店裡來看她時,才告訴她,原來每天的花都是他送的。
他看起來大約在四十歲上下,穿著打扮很隨意,但看得出來是個很有品味的男人;五官端正,戴著金框細邊眼鏡,十分斯文,有股中年男子的憂鬱。
她從來沒看清楚他的長相,奇怪的是,對他的長相她也不好奇,只是有種奇異的熟悉感。
他每天坐的位置都很固定,必是靠馬路的窗邊。有時一進門看到位置上有人,他會不說什麼轉身就走;後來她索性每天到了固定的時間便在那個位置上放塊「已訂位」的牌子,不為什麼,只是出於一種直覺,那個位置對他似乎有特殊的意義。
這片店面在她之前一直是做服裝生意,直到她接收了它才改為咖啡店,照理說,應是不太可能對任何人產生特殊意義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知道——
他並非為她而來,那束花也不一定是送給她,雖然這家店除了她,其他的都是工讀生。
美綺取笑她說,那個中年男子不該送她百合,該送她水仙;因為除了她自己之外,她不我看任何人一眼,或者該說,不多看任何男人一眼。
那個中年男子也不例外。
每天下午,按例是比較空閒的時刻,在這個時候,她會一個人挑個位置,沖杯濃濃的茶,放起喜多郎的音樂,在店裡靜靜地讀書。
她很滿足於自我的生活。
這些年來,也有人追求過她,但總被她那老僧入定般的態度嚇跑。現代的愛情太速食,早上驚艷,下午追求,晚上熱戀,隔天早晨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那種感情稱之為「愛情」,簡直是辱沒了那兩個字!
有人說這是個愛情氾濫的時代,她可不覺得,她覺得這是個愛情荒蕪的時代!
那個男子的執著顯得彌足珍貴,或許她是該多看他兩眼,至少看清他到底長什麼樣子。
「小樓。」門口的風鈴響了起來,是麥文;她歎口氣,合上正看得津津有味的童話書。
「喝什麼?」
「威士忌加冰。」
「什麼時候換的口味?」
「自從那個百合情聖出現之後。」他悶悶地說著,在她的面前坐下來。
她替他調了酒放在他的面前:「又溜班?」
「剛從客戶那裡回來。」他啜了口酒,不太習慣地皺了皺眉頭。
「算了吧!還是喝白蘭地好了。」
「不要!」他固執地又啜了一口,臉上有股孩子氣的倔強。
麥文是個迷人的男子,但他太好勝,首次在她那裡碰釘子,使他十分不甘心,日日夜夜跑來糾纏,以打動她為第一要務。
「我不會跟你去吃飯、看電影、聽音樂會、散步、打球。」也溫和地坐下說道:「你可以死心了。」
「至少我在你的店裡,你可以陪我說話!」
初見麥文,她以為是小飛回來了!但仔細一看,才發覺他只是輪廊和他有些神似,其餘一點都不像,至少他沒有小飛那閃動金芒的星眸——
沒有人有小飛那閃動金芒的眼眸。
「我們現在已經在說話了。」
「你為什麼總是這麼低調?沒有人像你這樣。」
她笑了。
低調?呵!低調可是門藝術,她很開心他這樣稱讚自己,雖然他的意思很可能完全相反。
「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他不死心地追問。
「我沒有討厭你。」她保持耐心,對孩子說話一樣的保持高度的耐心,麥文實在十分孩子氣。「我只是告訴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把你的時間用在別的女孩身上,你會找到一個比我好一百倍的人。」
「好一千倍也不管用,我只喜歡你。」
她搖搖頭,麥文只想要戰利品,而她不是;其實並不是越得不到的東西越好,每個人都明白這個道理,可是每個人也都犯同樣的錯誤。
「你實在不像還懷有少女夢幻的人,可是他們說你相信妖精,最喜歡的書是《小王子》,你很難懂!」他有些苦惱,又有些迷惑地打量著她:「如果我打扮成小飛俠,你會對我改觀?」
她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他:「你打扮成忍者神龜也沒用,麥文,我簡直受不了你,你明知道不可能,為什麼還這麼固執?」
他回瞪她:「如果我知道就好了!我想我大概是真的愛上你了。」後面那句話幾乎是用哀嚎的聲音說的。
這時有客人走進來,她丟下他去招呼客人,很慶幸有人打斷他的糾纏。
麥文並不是不好,他長得很英俊,前途更是一片光明,且幽默不乏味;他會是很多女孩子心目中理想的對象,但不是她的。
除了小飛,她不愛任何人,甚至她自己。
這麼多年過去,許多當年的事已不復記憶,但那一段回憶卻從未消褪,反而隨著時間愈發鮮明。
她也曾和別人交往過,但小飛的影子從未自心中抹去;每每回到他的學校,學校那或陰暗、或明亮的走廊上,總會忍不住落下淚來,許久許久、彷彿可以見到他的身影。
那間他曾待過的教室,那張他們曾靠著相互擁抱的桌子……
「小樓?」
「小阿姨?怎麼來了?喝點什麼?」
「咖啡吧!」秦亞在吧檯上坐下來,打量著這片小店:「佈置得很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