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蘭的母親情況時好時壞,有時候她可以三天都不說一句話,然後突然發瘋,有時候她成天都喃喃自語地有說有笑。最糟糕的是她會傷害她自己,好幾次她突然拿著剪刀死命地刺自己的手,好像那雙手和她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那一切讓似蘭筋疲力盡,她沉默地照顧著母親,而自己卻已是形銷骨立。
他們之間再也不一樣了,初一看著她一天一天的消瘦,覺得心如刀割。可是他卻想不出任何辦法,似蘭一看到他就像見了鬼似的躲著。
幾個月過去,他們之間的對話不會超過十句。
好幾次,他想問她為什麼她父親死前還念念不忘他,這個根本不在他眼裡的人,可是他卻沒有機會開口一因
為她從來不讓他有機會開口。
他有種感覺,如果不是為了她的母親,她連一秒鐘也不會願意待在他的身邊。
報復?呵——什麼叫報復?究竟是誰在報復誰?
「你需要去度假。」他的助理在對他做了三十分鐘的簡報之後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初一愣愣地抬起眼。「你說什麼?」
他洩氣地將所有的資料放在桌子上。「我說你需要去度個假,再這樣下去,瘋的人不只溫太太,可能你也需要精神醫師了。」
初一沉默地歎口氣,他的確是快瘋了快被似蘭那個樣子逼瘋了。
「想不想聽聽我的建議?」
「你說說看。」
「把她帶出那間悶死人的屋子,找個地方好好把事情弄弄清楚,省得你們兩個到最後都瘋掉。」
「她不願意的。」
「我當然知道她不會願意。」他理所當然地回答。「可是你管她願不願,溫太太需要住院,你需要和她好說清楚,我知道有間療養院不錯,而且已經替溫太太辦好手續了,你可以現在就帶她去。」
初一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的助理。「提醒我你加薪的時候又到了。」他立刻站了起來。
他微微一笑。「錢不能買到一切的。」他聳聳肩。「像我的忠心就不賣。」
初一好笑地看著他。「那我剛剛說的話算不算數?」
「當然要,我自己會去跟會計室說。」他笑吟吟地回答。
口 口 口
「我不要送我媽去瘋人院。」似蘭錯愕地喊著。「她沒有瘋,她只是……只是神智不清,那是因為我爸爸剛過世的關係,過一陣子她就會好的。」
初一不由分說地抓起她的手,那上面有她母親留下的傷痕。「我不想跟你爭,可是你現在不送她去她只會更嚴重。到時候你後悔都來不及了。」
「我不要。」似蘭猛力抽回自己的手。「不管你說什麼都沒有用,我不會答應的。」
「我說過要徵求你的同意嗎?」初一陰鬱地瞪著她。
「別忘了,你現在住的是我的房子,我有權作主。」
「我可以和我媽搬出去。」
「搬出去?」初一冷笑。「搬到哪裡去?你拿什麼養活你母親?誰來照顧她?」似蘭頓時無言,她這一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恨自己的無能。
她能搬到哪裡去?她身無分文又什麼都不會,即使她能養活她自己,那麼媽媽怎麼辦?誰為照顧她?她無奈地垮下雙肩……
初一不忍心地歎息一聲。「我不是故意要拆散你們母女的,可是你要面對現實,溫伯母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誰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真的傷害她自己或其他的人,我們已經沒有其他的選擇了。」
似蘭垂著眼點點頭。
初一示意傭人去收拾溫太太的東西。「等你媽媽準備好,我們就送她去療養院,那裡的環境很好,你可以自己去看看——」
「我不想去。」似蘭搖搖頭打斷他。「我相信你會做最好的安排。」
初一一愣,他沒想到她會拒絕和他一起去。「你當然要去。」他立刻脫口而出。
「為什麼?」
「因為——」他絞盡腦汁。「因為——因為你不去的話,誰在車上照顧她?我不能一邊開車一邊照顧她。」
「你有司機。」
「他今天放假。」
似蘭疲倦地閉了閉眼。「阿秀可以跟你一起去。」
「可是——」初一看著她,她的眼眶下面一片漆黑——他終於放棄地歎口氣。反正來日方長,何必急在這個
時候?「那好吧。我帶阿春一起去,你在家裡好好休息等我回來,我——」他想了想,又覺得說了也是多餘的,於是只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你好好休息吧。」
送走了初一和母親,溫似蘭立刻衝進自己的房裡收拾東西。
她站在窗口看著緩緩駛去的車子,淚水不由得盈滿眼眶。她還有什麼理由可以留下?這裡還有什麼理由讓她留下?
她作夢也沒有想到再和初一見面竟然會是這個樣子,她以為這一生都再也沒有機會見到自己朝思幕想的他了,可是命運卻又將他們拉在一起。
為什麼?她真的想知道命運之神究竟想試煉她到什麼時候。如果他們相愛有錯,那麼當初就不該讓他們相遇,如果他們相愛沒有錯,那麼為什麼要她接受那種分離的悲痛?如果她注定了今生無法和啟己相愛的人在一起,為什麼初一又要回來?
這一切她都不明白。她痛恨這種諷刺、可笑的安排。
當初她沒有勇氣忤逆自己的雙親而背叛了他,她已經遭到報應了,看看她的婚姻、看看她的一生——呵——還不夠嗎?
她怎麼還能像過去一樣去面對初一,她當年沒有勇氣而背叛了他,現在她已經離了婚,是個被十年歲月折磨得不成人樣的殘敗女人——對著鏡子,她幾乎已經不認識自己了。
她早已不是當年的溫似蘭,她變了變得連自己都沒有勇氣面對自己。
她已經太累了。累得無能再把自己變回當年的樣子。那是不可能的,現在的她什麼都不是。一個徹頭徹尾失敗的女人,一個除了任由命運擺弄之外什麼都不能的女人,她不能再面對初一——
「小姐?」老傭人訝異地走進她的房裡。「你在做什麼,為什麼要收拾行李,你要去哪裡?」
「不知道……」她艱澀地笑了笑。「總會有地方可以去吧?」
「不行啦,要是林先生回來看不到你,他會生氣的。」老傭人顫巍巍地將她正在收拾的行李拿出來。「你不
是很喜歡他嗎?那時候為了不嫁給那個秦先生,還好幾天不吃飯差點死掉。現在你們終於可以在一起了,怎麼又要走?林先生對你那麼好。我看了好替你高興,你苦了
十年了,終於是會出頭天對不對?」
「你不懂……」似蘭搖搖頭,她已經連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是老,可是還是很『精光』的,你不要以為看不出來,林先生和你互相有『愛意』,你——小姐。」似蘭草草收拾了幾件衣服,提了行李便往外走。
「小姐。」老傭人苦苦阻攔著。「你不可以走,聽
我的話沒有錯,你……小姐。」
似蘭打開門走出那個家。在門口,她定定地看著自己成長的地方——這裡已經不屬於她了,人海茫茫……
她——居然連個投靠的對象都沒有。
口 口 口
溫似蘭已經失蹤好幾個月了。這幾個月,他幾乎把整個台北市全翻過來了,卻一點消息都沒有。
初一茫然地走在街頭。她能去哪裡?高中沒畢業就嫁人了,嬌生慣養的她就和她的名字一樣是朵名副其實的「溫室蘭」她能做什麼。
可是她卻每個月都寄錢到迪化街那個家去,每封信上說那是付她母親療養院的費用的。她哪來的錢,外面的世界她明白嗎。她真的能在那種世界裡生存。
信封上的郵戳是台北的,他請了一大堆徵信社出去找還是沒有消息,似蘭就像突然在空氣中消失了一樣。
她寄的錢越多,他越是心驚膽戰,那些錢是怎麼來的?
他的心裡明白,可是他怎麼也不相信似蘭會去做那種事。
他不信,打死他也不信。
「喂,少年仔。」突然不知不覺地走到一條偏僻的小巷道,一時之間竟然認不出那是什麼地方,他盲目地走著,走到什麼地方來了。
「少年仔。」一個女人的聲音吸引住他,他四下找尋卻沒看到人影。
「誰?」
「這裡。」女人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一出現便匆匆忙忙地拉住他往陰影中躲。「過來過來,要不要?」
「要?」初一莫名其妙地。「要什麼?」
「三千塊。」女人壓低了聲音說著,比比手指。「很便宜了哩,今天還沒做到生意,你要是要的話,我還可再算你便宜一點。」
昏暗的光線中,初一愣愣地注視著眼前不時遮遮掩掩的女人——他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怎麼樣啦?」女人不耐煩地問著,一副很忙的樣子。「要不然這樣,算你兩千,好不好?好就走。」
他突然明白這只流鶯——一隻已經年華老去的流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