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劍老莊主無奈地看了長子一眼,眼光中飽含父親對兒子的寵溺,也飽含了身為武林人的歎息。
「誰知道長大後無名不喜承擔莊中事物,獨愛耕農打獵;老夫又探知魔教在中原蠢蠢欲動,恐怕正進行著不為人知的重大陰謀,而聖劍山莊跟各大門派自然首當其衝,於是便與夫人商議決定順水推舟,將兩個人調換過來。如星成了劍無名,而真正的無名則在莊外墾地務農。這原是將就之計,人名也不過是人名,並沒有太大意義,沒想到這招偷天換日如今卻派上用場,老天行事果然每每出人意表。」
「什麼老天行事!依我看應該是『老夫』行事吧?」不倦嘟囔道:「也只有劍老莊主行事才會這麼詭譎怪異了,誰想得到劍無名居然有兩個!」
「不倦!不得無禮!」
「我沒無禮!我只是想知道,當年跟姐姐定下婚約的,到底是哪個劍無名?」
衣錦程望著親家,也等著他回答。
劍無雙一撫長鬚,似乎也沒想到這問題,他沉吟半晌方道:「照禮俗來說,自然是長子先成親——」
「爹!」真正的劍無名慘叫。
劍無雙忍不住朗朗而笑續道:「不過小丫頭說得對,老夫行事又哪裡拘泥於世俗之見了呢?」
劍無名大喜!猛然上前握住不倦的手笑道:「這下可好!老子不用娶你姐姐啦!你這小丫頭肯不肯跟我去種田養鴨?」
不倦臉上一紅,卻是吶吶地說不出話來。任憑她機巧百出,如今也想不到該如何應付這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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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去滿臉落腮鬍之後,劍無名看起來果然比較像「劍無名」了。他的容貌跟弟弟有七分神似,但還是有三分不同。
穿上劍無名常穿的白色長袍,配上一柄長劍,遠看是不容易分辨的,但近看卻會發現他臉上總帶著笑意,而他的眼角多了幾條日曬的紋路。
「這樣看起來是有點樣子……如果別太靠近,應該穿不了幫。」
不倦打量著他的臉,左看右看都覺得不習慣;他現在的樣子是英挺帥氣多了,的確有一莊之主的氣派模樣,但她還是喜歡那個穿著粗布藍衣、腳上踏著一雙草鞋的莊稼漢子。
「怎麼?不好看?」他上上下下看看自己,不由得失笑道:「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不當莊主了吧?猴子穿上龍袍也不會像皇帝。」
「你自己知道就好,省得我說了讓你傷心……」不倦低低咕噥。
「喂!死丫頭,你真是瞧不起人,老子我可是客氣!」劍無名笑著伸手呵她癢,不倦大笑著躲閃。
「我說的是實話嘛!你怎麼穿也不像『劍無名』啊。」
「可是我就是劍無名。」
「你不是。」不倦老氣橫秋地搖搖手指,「你應該叫『劍如星』,雖然呢,我覺得這名字也不大適合你,你最合適的名字是什麼王阿牛啦、張狗子之類的。」
「你這死丫頭,真是氣死我啦!」他大手一攬,將她逮個正著。「還跑!看你跑哪兒去!」
「唉啊!我說的是實話啊。大老爺,您行行好,放過小丫頭一命吧!」
「這年頭說實話就是死路一條,看我施以嚴峻酷刑,非要你改口不可!」他笑著不停呵她癢,不倦笑倒在他懷裡不住扭動,兩人鬧成一團,終於倒在地上笑著喘氣。
當他們四目交接,笑容依然寫在臉上,只不過多了幾許深情。
劍無名輕撫她的發,溫柔問道:「如果我真是什麼王阿牛、張狗子,你還嫁不嫁我?」
雖然她對著姐姐總說得很大膽、很放肆,說自己將來要嫁的人得由自己選擇,但當真正面對時,她終於還是流露出小女兒嬌羞,別開臉不肯回答。
「你不說,我可又要施以酷刑啦。」他溫柔恐嚇。
他的手一伸過來,不倦又是一陣嬌笑,傻氣地趴在他胸前低語:「好啦好啦,我說就是了嘛!不管你是張阿牛還是王狗子,我都願意跟著你種田養鴨,這樣行了吧?」
「是王阿牛張狗子。」他笑著糾正。「人的名字可要緊得很,不能隨意更改。」
這是反話,不倦自然聽得出來,她又做出老氣橫秋的模樣道:「正是正是!咱們可不能亂改你的大名,王阿牛張狗子老爺。」
他滿意了,活似自己天生就該叫這順口卻又粗鄙的名字。他微笑著攬著不倦,靜靜躺在地上。
這一去,他們都不知道事情的結局會如何,說不定他們無法救出他們的兄弟姐妹,說不定中原武林真的從此淪落魔掌;果真如此,他們種田養鴨的未來,也不過是一場太簡單而又太遙遠的美夢。
不倦爬上他的胸,難得溫柔地注視著他的臉。
他想開口說什麼,她卻沒給他機會。
現在她真正體會到自己說得對,自己的幸福該由自己掌握。於是她堵住了他的唇,以她溫柔嬌嫩的唇瓣。
第九章
不悔氣若游絲、臉色鐵灰,她已經進入半昏迷狀態,清醒的時間愈來愈短,而昏睡的時辰愈來愈長。
他不斷替她推拿過宮,但也只能維持她微弱的氣息,卻無法治好她的病。她的額頭燙手,呼吸時帶著一股腐敗的氣味。
劍無名知道,她就快死了,就在自己眼前——
他擁著不悔愈來愈輕的身體,覺得她的魂魄似乎隨時都會無聲無息地飛到九霄雲外,從此再不肯回頭。
回想他們認識的種種,在破廟初見、在野林中相談甚歡,之後結伴同行。
在迎客松酩酊大醉的那個夜晚,他提議義結金蘭,不悔卻拒絕了,當時他醉意醺然,否則怎會看不出來不悔真正的心意?
情似游絲,人如飛絮,淚珠閣定空相覷。
一溪煙柳萬絲垂,無因系得藍舟住。
雁過斜陽,草迷煙渚,如今已是愁無數。
明朝且做莫思量,如何過得今宵度?
這是當日在迎客松不悔所念的詞,如今想想,終於明白她的一番情意。只不過卻似乎遲了……
望著不悔那灰敗的臉色,他的心不由得絞痛起來!他低下頭,兩滴清淚落在不悔臉上,他想伸手拭去,卻發現不悔正怔怔地瞧著他。
「你哭了……」她虛弱沙啞地說道:「為什麼?因為我快死了嗎?你別難過……人總要走上這條路……」
「別胡說!」劍無名閉上眼睛,熱淚盈眶。「你不會死的!我不許你死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我要你壽終正寢、要你子孫滿堂、要你順遂一生!」
「子孫滿堂……」不悔慘慘一笑,累得幾乎睜不開眼睛,但她也知道自己時日無多,若再睡去,或許再也見不到他的臉,所以她極力支撐著不讓自己睡去。
「求你喝點水吧……」劍無名將骯髒的水碗送到她唇邊淒然道:「你已經幾天幾夜沒喝過水、沒吃過東西,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了,更何況是你!」
「我不想喝……」
「不悔……」
「我爹給我起的名字起得真好,無怨不悔……」她深吸一口氣,喘了喘又笑道:「劍兄,等我死了,請你送我回江南,我想葬在太妃湖畔,那裡是我跟不倦從小遊玩的地方——」
「不許再說了!我不想聽!」劍無名憤怒地打斷她的話:「你為什麼不想活?如果你喜歡,將來我們就住在太妃湖畔,日日夜夜對著你心愛的太湖,早上觀霧、夜裡賞星,豈不是人生一大樂事?你為什麼不想活下去?」
為什麼呢?不悔迷迷糊糊地想著,只覺得自己實在累了……
如果真的可以跟他住在太湖畔,一生一世觀霧賞星,的確是人生樂事啊!只不過,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她再也撐不下去,再也沒那個福分。
「不悔,你醒醒啊!不悔!」劍無名搖撼著她,不斷地喊著她的名字,但他懷中的人聽不到他的呼喚——
劍無名放下不悔,瞪著眼前精鋼所鑄成的鐵條;聖劍山莊素來並不以內功著名,但此時此刻他什麼也顧不了了!他有滿腔的憤怒、滿懷的悲痛!今日他若是無能離開這裡,那麼這一生一世他也不打算離開這裡了。
他的雙手緊握著有小孩手臂那麼粗的鐵條,運足畢生功力,猛然爆出嘶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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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當山下小茅屋
那看起來真的就是間小小茅屋,打獵的獵人跟拾柴的樵夫經常會在山裡蓋這種小茅屋,風吹雨打之時以方便暫時休息。
也因為這茅屋太小、太不起眼,以致武當門人都沒注意到;雖然這裡常有不同的人出入,但他們總是獵戶跟樵夫的打扮,武當們人又怎麼會注意到那麼多細節?
如今別說武當,武林中各門各派的代表人物都給他們擄走,他們自然再無忌憚,光明正大出入。
據說魔教的野心不只在中原武林,被擄的人當中也有不少在朝中為官的文官武將;他們不只想稱霸中原武林,更想擺弄朝綱,號令天下!
如今茅屋四周已經佈滿魔教派出來的高手,光是想闖進那片林子已經不容易,遑論想神不知鬼不覺救出他們,那就更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