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好氣,又好笑。「別亂動,否則把你的皮肉一道縫上,我可不負責。」
「喔。」他聽話地靜靜枕臥著。
歡兒身體軟軟的,躺起來好舒服哦!
他從來都不怕她凶他,那是因為,他知道她的心也是軟的,每次凶他歸凶他,動作卻好溫柔、好細心。
比起那些因為他是少爺而刻意巴結他的人,他更喜歡她乾乾淨淨的心。
「好了。」俐落的收了針,又替他梳齊了發,才拍拍他。
「歡,妳別住在這裡好不好?」她受苦,他心裡會怪怪的,像壓著什麼,有點疼。
隨君歡苦笑。「如果有得選擇,我也不想。」誰願矮人一截,一生卑賤呢?
「沒關係,我有辦法。」給了她一記燦笑,他轉身奔了出去。
「欸──」辦法?他在說什麼?
算了,他老是傻里傻氣的。
她搖搖頭,一笑置之。
*****
「奶奶、奶奶──」人未到,聲音就早一步喳呼著傳了進來。
「什麼事呀,瞧你莽莽撞撞的。」於老太君含笑看著孫兒一路奔了進來。
「奶奶喝茶。」茶香四溢的杯盞遞了過來。
經過劇烈奔跑,裡頭的茶水大概只夠她喝一口,但老太君還是感動得無以復加。
「奶奶吃水果。」那是剛才順手由佛堂裡污來的。
雖是借花獻佛,但心意有到就好。
「奶奶搥搥。」蹲下身子,很討好地搥起老太君的大腿。
於老太君失笑。「好了,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於寫意露齒一笑。「奶奶,我可不可以問您一件事?」
看吧,就說沒事獻慇勤,一定有鬼。
「你問。」意兒這一面純真的赤子風貌,已許久不曾見過了。
於家這片基業,是個沉重的擔子,她想不起孫兒有多久沒真心笑過了,意外發生之後,他變得愛笑愛鬧,無憂無慮,每天都過得好開心。
「如果說,我想對一個人很好、很好,不讓她被別人欺負;想要她一直陪我,可是又不要她當丫鬟,只要讓我疼她就好;看到她受苦,這裡會像不能呼吸一樣,悶悶疼疼的......要怎麼辦?」他指著胸口,表情苦惱。
老太君有些許訝然。「意兒有想要疼的人了?」
「嗯!」他用力地、慎重地點頭。
「傻孩子,那當然是要快快娶她回來當你的娘子了。」
「這樣就可以了嗎?」他求證道。「我還要她陪我玩、陪我睡覺,她的身體軟軟的,抱起來好舒服哦!她還會替我洗臉、縫衣服......這樣都可以嗎?」扳著手指頭一一細數,再得意地追加一項:「頭髮也是她幫我梳的哦!」
陪他玩?陪他睡覺?還身體軟軟的?
於老太君傻了眼。「你──沒對人家怎樣吧?」
「什麼怎樣?」清亮的眼一派天真,閃著純淨無邪的光芒。
「就──就是有關──生孩子的事啊!」她小心翼翼地試探。
「怎麼生?」他理所當然地反問。
「呃?」她被問住了,頭頂一片烏雲飄來,罩上一層晦暗。
不會吧?他、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連這種本能的事都遺失了?
難道,他們於家得就此絕後?
「就是──和你的娘子孕育下一代,懷胎十月,就有個小寶寶出來......」她概略形容了一下。「你真的不會?」
他搖了搖頭。「娘子會生小寶寶嗎?那我要歡兒當我的娘子,替我生小寶寶,奶奶、奶奶,我要娶歡兒,一定要!」
小寶寶他知道哦,就是那種軟軟的、小小的、很可愛的娃娃,他會從歡兒的肚子裡跑出來,然後很像歡兒,不然就很像他......很棒對不對?他想和歡兒生小寶寶!
「歡兒?是那個照顧你的丫鬟嗎?」
「對。歡兒好漂亮哦!我喜歡她。」
「這──不好吧?」於家好歹也是京城第一首富,娶個丫鬟進門,豈不有失體面?
何況依寫意如今的狀況,要人家嫁進門來,無異是守活寡,若他日春心難守,做出有辱門風之事,於家的面子豈不要被丟到地下踩去了?
正因為這樣,她們自家人曾關起門來商量,本想著手安排他與香織的婚事,自家人也就多包容些了。反正寫意出事前,香織不也成天嚷著非君莫嫁,這倒也不失為兩全其美的法子。
誰知,香織竟激烈反對,最後還拿「大哥並不屬意她,不想強人所難」為由,拒絕下嫁。
她還不瞭解香織嗎?這丫頭從來都只顧自己的感受,哪管會不會強人所難?她分明是嫌棄寫意,不願屈就自己嫁個癡愚的丈夫。
枉費平日這般疼她,這孩子實在太令人心寒了。
連自家人都不肯受這委屈了,又何況是別人?人家好歹也是綺年玉貌、花般年華的好女孩,耐不耐得住寂寞都還是個問題呢!
「為什麼不行?人家要歡兒當我的娘子嘛──」扯著祖母的手臂,搖啊搖的,很有撒嬌意味。
「非得要她不可嗎?奶奶再另外挑個──」好歹找個知禮守禮的千金閨秀。
「不要、不要、不要!我就要歡兒,除了她我誰都不要,不然我不要娶了。」潛意識裡,那股不輕易妥協的剛毅性格仍在,一旦固執起來,十頭牛都拉不回。
老太君拿他沒法兒,只得由著他。「那好吧,就依你。」
「謝謝奶奶。」轉眼又笑逐顏開。「奶奶喝茶、奶奶吃水果、奶奶搥搥......」
真夠現實。老太君笑歎。
罷了,既然孫兒喜歡,那她說什麼都會替他達成。
第四章
情勢急轉直下,小小婢女搖身一變,竟成了於家少夫人──京城首富未來的當家主母。
這等際遇,不知羨煞多少人。
當著隨君歡的面,自然沒人敢明目張膽地說什麼,可背地裡流傳的冷言諷語可難聽了。
「早看出她野心不小了,真不曉得在少爺身上下了多少工夫呢,這下她可如願了。」
「是啊,少奶奶耶!妳們就是不曉得多學著點。」
「算了吧,我哪學得來那套狐媚手段啊!」
「話又說回來,嫁個壞了腦子的癡愚丈夫她也肯,哼,想富貴想瘋了。」
……
人類的言語,是最毒的利刃,一刀刀毫不留情地剌進她心口,滿腔悲辱無處可訴。
她不是啊!她從來就沒有想要飛上枝頭去當什麼鳳凰,為何今日得承受這樣的羞辱?
也許在別人來說,能當財富滿貫的少奶奶,是幾世修來的福氣,可那不是她隨君歡,她一點都不希罕。
可是事到如今,有誰信她?
當年被趕出家門,只好去投靠母親唯一的兄長,儘管舅母刻薄成性,可那總是一份人情,讓她們母女有個遮風避雨的落腳處,免於露宿街頭。
母親死後,她的傲氣不容許她再留下來日日聽舅母的冷言諷語,寧可到於家當個丫鬟,將每月俸銀不留分文地全數交予舅母,就當還恩。
該還多久,她沒概念,也沒認真想過,只記得娘教誨她,受人點滴,當泉湧以報。舅父一家人在她們走投無路時收留了她,所以她還,她拚命的還......
這樣還不夠嗎?難道還得賠上她的一生?
舅母只知見錢眼開,貪圖於家的聘禮,便忙不迭地將她給賣了。可誰來問過她的感受了?誰來問過她一聲:要不要嫁?想不想嫁?
沒有!他們全是一群自以為是、自私自利的混蛋!
沒有人理會她被迫上花轎的悲屈,也沒有人想過,被人當成貨品議價買賣的她,心頭的難堪與羞辱,有多麼深刻......
虧她原先還以為,於寫意是不同的,他有一顆溫柔真誠的心房......
錯了,她錯了!到頭來,他也不過是個仗勢欺人、只憑自身好惡行事的混蛋!
他懂什麼叫情深意濃、什麼叫兩心相許嗎?不,如今像個孩子般的他,絕計是不懂的,只因今日在興頭上,便娶了她,那他日興致過了呢?拿她當舊衣破鞋,隨手扔開嗎?就像她苦命的娘親一樣......
她說過,寧嫁販夫走卒,平穩一生的,為什麼要再把她捲入另一個豪門深宅去?如今的她,還能隨君而歡嗎?
不,再也不能了。娘,我辜負了妳的期許......
*****
暈頭轉向的忙了一日,終於讓於寫意挨到進新房的時刻了。
「祝你『性』福了,兄弟!」臨走前,鳳千襲戲謔地拋來一句。
他不懂為什麼每個人說到「洞房花燭夜」時,都笑得那麼怪異?
扯了扯胸前那顆醜醜的大花球,這樣子真是怎麼看怎麼呆。忙了一整天,只覺得成親真是好辛苦的一件事,他以後再也不要玩了。
可是推開門,看到端坐在床邊的新娘,滿腹的抱怨全煙消雲散,他綻開大大的笑容奔過去。
繡姨說,要先揭頭巾,然後喝交杯酒、再然後要躺在一起睡覺......他一一扳著手指頭細數步驟,很高興自己的記性不錯,伸手就要揭去紅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