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這樣的,每回見面,隔著一段距離就把孩子拋過來,擺明了算準他一定會拚了老命的接住。反觀這小鬼,玩命事兒她當遊戲,逕自笑得開懷,和她那沒分寸的爹爹一般,膽子大得很,要說他們不是父女,他實在不怎麼相信。
最可恨的是,他還當真沒出息的就吃這套,沒有一回不嚇出一身冷汗,也沒有一回不乖乖地任人算計。
孩子到底是誰的啊?他......這是招誰惹誰了?
還有這小鬼!不感激他屢次的救命之恩也就算了,反正人家年紀小,「天真無邪」嘛,他哪會計較這麼多呢?但是恩將仇報的玩弄他,就實在太不可愛了。
「鳳依娃,妳給我住手!」他第三十六次決定他受夠了,並且發誓下回要任她去自生自滅!
隨君歡一走近沁香亭,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老天!她沒眼花吧?那個永遠雍容沉穩、氣質超凡的少爺,居然──任一名小娃兒胡作非為,弄得氣極敗壞,溫文形象盡失?
見他那一臉挫敗兼無可奈何的表情,她唇畔不自覺勾起淡笑。
「少爺、鳳公子、君公子。」她上前一一問候,從容不迫地布上酒菜。
「嗯。」於寫意淡應一聲,連眼都沒抬,忙著擺平懷中的小鬼。
「娃娃,不可以──」於寫意的警告聲來不及完成,小手一翻,揮落了剛擺下的酒杯。
「呀!」隨君歡低呼了聲,眼明手快地接了個正著。同一時間,另一隻手也正好伸來,意外地握住了纖細柔荑。
她錯愕地仰首,對上一對悠遠深邃、如汪洋大海般的清眸。
君楚泱幾不可聞地「咦」了聲,眼中帶著幾許意外之色,沒放開她的手,反而更加密密地握牢。
她應該覺得被冒犯了才對,但是不論那雙帶著暖意的指掌捉握,還是他空靈而出塵的清逸氣質,讓她沒辦法興起一丁點兒不舒服的感覺。
他的神情帶著一抹深思,她愣在那兒,一時不知該用力抽回手.還是任他握下去。
察覺到兩人的異樣,於寫意不解地投去一眼。「你做什麼?楚泱。」
「沒什麼。」君楚泱鬆了手,低斂的眼看不出情緒。「冒犯姑娘了。」
「沒、沒關係。」她困窘地垂下頭。「奴婢告退。」
君楚泱並不是會非禮女子的人,何況那溫暖的碰觸,不含一絲邪念。早聽聞了此人洞燭機先之能,也許,他是發現了什麼吧?
於寫意也沒去深思,只顧著搞定那皮癢的小鬼。
「妳敢給我搗蛋!」就在他下定決心要打某人小屁股以示懲戒時──
「呵、呵呵──爹爹。」小受刑人不知死活,依然笑得開懷。
很不爭氣地,在這一聲軟軟甜甜的叫喚中,他又軟了心,一腔不滿霎時蒸發於無形。
「這小──」鬼字吞了回去,改口道:「傢伙就會收買人心。」並且聰明得很會看人臉色。
「娃娃,爹在這兒呢,妳爹我可沒長成那副失敗尊容,千萬別因此產生錯誤印象。」冷不防地,低嗓懶調拋來。
這人絕對是生來激怒聖人的。
「鳳千襲,你夠了哦!」幫人帶孩子,還要任人損,這有天理嗎?
「寫意,你想有孩子嗎?」君楚泱出其不意地道。
於寫意驚訝地挑眉。「誰幫我生?」
「自然是你的妻子。」
於寫意啞然失笑。「廢話。問題是,那個女人在哪裡?」他可沒鳳千襲那麼低級,人格爛到四處有人生孩子賴給他。
君楚泱不語。
他怎能告訴他,就在方纔,他訝異地發現那名女子,未來的命運將與寫意環環相扣,密不可分。
就在一個月後。
那名女子,手骨纖細,必然出生於富貴之家,雖然至成年這段年歲刻苦了些,但命中注定福壽相倚,衣食豐裕,是少奶奶的命。
至於寫意......
他深思地凝眉道:「你已有紅鸞星動之象,不過──喜氣之外,一股陰暗之氣亦隱隱浮動於印堂之間,這是不太好的預兆,在這一個月之內,凡事當心點。」
「又來了。」於寫意呻吟了聲。
他最怕楚泱露出那樣的表情,因為這代表事情往往會讓他給一語成讖。
不要吧?他受夠女人了,尤其是他懷中努力給他作水災的小鬼,以及鳳千襲懷中那個冷感的女人,如果得生裡來、死裡去,血淚重重的才叫愛情,而最後換來的也只是幾個會把他逼瘋的小毛頭的話......坦白說,短期內他很難生得出勇氣去「慷慨就義」。
可偏偏他又清楚的知道,楚泱敢說出口,那就絕對是零誤差。
「你直按告訴我,躲不躲得掉好了。」像是被判定了死刑的囚犯,直接放棄掙扎。
「難。」君楚泱也答得很絕對。
什麼難?是姻緣,還是災劫?
罷了,他不想多問,反正逃不掉就是了。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君楚泱直視他認命的面容,頗含深意地道。
「算安慰嗎?」他苦笑。
「要我,我會問,是姚香織嗎?」鳳千襲閒閒地穿插一句,語氣中分明幸災樂禍的成分居多。
「去!你少咒我。」要君楚泱敢點頭,他會立刻拆他招牌。
娶妻就夠慘了,娶香織更是慘到最高點,他再怎麼想不開也有限度,才不會這般與自己過不去呢!
而,君楚泱確實也搖頭了。「不。寫意與姚姑娘並無夫妻之緣。」
呼──
於寫意鬆了一口氣。雖然嘴裡說得篤定,其實心中還是有些擔心的。
他從不宿命,事實上,他是最相信人定勝天的人,一直都認為命運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許多年以前,還曾因為君楚泱的預言而笑到倒地不起。
但是這些年下來,一而再、再而三的見證了君楚泱的神機妙算,他的牙齒再鐵,也敵不過君神算那張鐵口。
多懷念以前的自己呀!他不由得要感歎,那個抱著肚子笑到腹疼的小男孩,己經離他好遙遠了──
第二章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想起君楚泱若有所思的眼神,他不自覺的擱下手中的毛筆,陷入沉思。
他知道楚泱話中有話,卻怎麼也猜不透其中玄機。
什麼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表示他將受的災劫,會受得很有福氣嗎?這是什麼跟什麼?
他並不認為一場災劫,會帶給他什麼意想不到的收穫。基本上,劫難如果能和福氣畫上等號,那它就不叫「劫難」了。
不懂,不懂,怎麼想都想不通!
尤其,這當中還牽扯到他的終身大事。
如果,所謂的「福」,指的便是姻緣,那他只會覺得這是「禍不單行」。
並非對女人有什麼排斥,而是見多了所謂的大家閨秀,表面上是含羞帶怯,實則內心狂野如火,明明私心愛慕,卻還得矯情造作,這樣不會很累嗎?
而好一點的,也在重重禮教的壓抑下,只記得行之有度的規條,早已失了本性中的純與真,美其名是莊重典雅,說白些,不過是一個又一個依著教條訂作出來的木偶,差別只在於家世、臉孔的不同。
這樣的老婆,娶來幹麼?悶死自己嗎?
人人盡道他眼界奇高,實則不然。他尋的,也只是一個真誠無偽、純淨無欺的心靈罷了。
可,世上有這樣一顆心,這樣一名女子嗎?
若無,他寧可獨善其身。
難道,這回楚泱會失算了?
「少爺、少爺!」
一聲叫喚,將於寫意的思緒拉回,他這才發覺自己閃神了。
「嗯,川叔,你什麼時候來的?」
「有一會兒了。這是上個月的帳冊,請少爺過目。」
「擱著吧。」對於川叔的辦事能力,他從不質疑。
丁武川是父親最得力的左右手,追隨著父親一道打天下,雖然真正將規模拓展到今日局面的,是接手後的他,但是不可否認的,對于于家基業的奠定,丁武川功不可沒。
也因此,對這名為於家盡心盡力了一輩子的老奴,於家上下從未將他視作下人看待,甚至他這當家主子,人前人後也是敬重地喚上一聲「川叔」。
也許,正因川叔是自小看著他長大的,信任他成了一種習慣,一如信任自己的親人,毫無道理,也不需要理由的。
「少爺有心事?」放下帳冊後,丁武川關切地問道。
於寫意抬眸。「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不在,往後,於家就請川叔多擔待些了。」
丁武川一怔,驚疑不定地仰首。「發生什麼事了嗎?少爺何出此言?」
「沒什麼。隨口說說罷了。」不見得會發生的事,他不打算庸人自擾。
少爺是他從小看到大的,當他不想說的時候,誰也拿他沒辦法。
丁武川凝思了一會兒,改口道:「少爺用過午膳沒?要不要喚下人備些飯菜送來?」
「也好,那就麻煩川叔了。」
並不是真的餓了,而是他需要獨自思考的空間。
一等丁武川離去,他推開眼前堆積如山的帳本,仰靠著椅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