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長安
夜幕低垂,月冷星稀的冬夜裡,偌大的長安城儘是一片寥寂。
微弱的月光映出東城郊外一條狹窄小巷益加陰暗,一棟低矮的破瓦屋裡,倏然閃出一個瘦小的身影,遮遮掩掩的奔往幾條街外的一戶黑瓦大屋。
貼身磚牆外的黑色人影在一陣鬼祟的顧盼之後,隨即利落地翻進後院。
即使落地的聲音極輕,然而院子裡隨處憩息的鴨群,卻仍因為這個侵入者而驚醒,紛紛引吭呱叫起來。
黑色人影雖有片刻慌張,卻仍力持鎮定的迅速從懷中掏出麻袋、拉開束口,一步步朝在朦朧月光下看來體型最肥碩的一隻鴨逼近。
意識到危險,肥鴨扯開了喉嚨呱叫不停,隨之屋內的燈也陡然亮起,黑色人影加快了動作,張袋縱身一撲,轉眼間,肥鴨的叫聲已成悶響。
黑色人影束緊袋口,緊抱著麻袋的手竟不住巍巍顫抖,正想起身,後門「呀」的一聲遽然開了,門後乍現的燭人竟讓習慣板黑的人影頓時睜不開眼。
「是誰在那裡?」出聲的是個年輕男子。
即使掌著燭火的男子聲音尚屬溫和,卻仍叫黑影人驚懼不已,抱緊了仍掙扎不休的肥鴨,他轉身就想往牆上攀。
「你究竟是誰?夜半闖人宅邸,究竟是何企圖?」
夏雋懷眼明手快,將燭台往地一放、大步一跨,便一把曳住了「他」的後襟,將「他」自牆上拖了下來。
「放……放開我!」即使被人擒在手中,黑影人仍緊抱著麻袋不肯鬆手。
「放開你可以,但你可得好好解釋一下私人民宅的目的。」
月隱星稀,四周的板暗讓他看不清侵入者的真實面貌,但是依眼前這人瘦弱的身形,與稚嫩的嗓音研判,應還是個十來歲的男孩。
黑影人沉著臉,緊抿著嘴半天不吭一聲,像是對他無聲的抗爭。
「你這小子倒是倔強得緊。」夏雋懷對他的執拗只能搖頭,繼而瞥見他懷中抱著的麻袋。「袋中所裝的,可是我夏府之物?」
小男孩仍是一言不發,只是將布袋抓得更緊了。
「走!」夏雋懷拉著他,就要往屋內走。
眼見這個情況,始終沉默的小男孩遽然撲通一聲,就這麼跪倒在地,還邊磕著響頭。
「大爺,我求求你!別把我送官府,我家還有生病的娘要我照顧,請你高抬貴手,饒了我這一回,我把鴨還給你便是。」
「我有說要送你上官府嗎?」
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倒叫拚命將腦袋往地上磕的人愣住了,他怔了怔,緩緩的抬頭望向夏雋懷。
「我有事情問你,跟我進來。」說完,他便率先走進屋去。
站在黑暗中的小男孩躊躇許久,小臉上滿是懊悔。
雖然這個男人沒有立刻將他扭送官府,但是,他在一時衝動之下,做出這種偷雞摸狗的醜事來,讓他難堪得恨不得立即化為空氣消失。
他看了眼院外的高牆,再看看光亮的屋內,略一遲疑,還是勉強舉步緩緩往裡走去。
「鴨子看夠了?」才一步人溫暖光亮的大廳,窗邊就傳來戲謔的聲。
詫異的轉頭一看,男人正站在窗欞邊,似笑非笑的瞅著他瞧,依著男子的手勢,他坐進桌前,眼前還有杯冒著騰騰熱氣的茶。
「你不怕我逃走?」低頭盯著杯內被自己的呼吸拂動的水影,小男孩僵硬的問道。
「我是不敢確定!不過現下你不已證明自己是個信守言諾的君子了?」
夏雋懷笑了笑,在他前方坐了下來。
「抬頭看著我。」語氣雖輕柔,卻有著不容忽視的堅定。
小男孩渾身一僵,久久之後才勉強將頭抬起,用一種戒備與倔強的眼神與他抗衡。
當夏雋懷一眼看到那張過於削瘦蒼黃的臉龐時,竟倏然怔住了,眼前這個衣衫寬大破舊,卻有著一張清秀臉龐的臉兒,果真是他方才一心認為的男孩嗎?
不!他的眼睛太過於清澈、靈動,那張雖然瘦弱卻已有雛形的瓜子臉,以及雖蒼白卻有著柔媚輪廓的唇,都在在顯示出,「他」是個女孩兒!
「你是女孩?」夏雋懷求證似的緊盯著她。
「我……」雲子珞有一剎那的驚慌,甚至有種想轉身逃跑的衝動。
她娘常告訴她,城中許多有錢有勢的達官貴人,都喜歡找一些窮苦無依的女孩,強佔她們的身子後又一腳踢開。
「你別怕!我不是那種專門欺負小姑娘的壞人。」彷彿看出她的顧忌,男人瞭然的笑道。
「壞人不會把壞寫在臉上。」雲子珞低頭嘟嚷道。
「你是個有趣的小姑娘!」夏雋懷聞言驀的一怔,隨即仰頭大笑起來。
直到此刻,雲子珞才有機會好好的看上眼前的男子一眼。
她以為自己遇見的會是一個兇惡、市儈的男子,沒想到,這個人不但一點也不凶,人還很溫和親切,最重要的是,他——長得真好看!
男人看來約莫二十三、四歲左右,渾身充滿著濃濃的書卷味,俊逸英挺的相貌讓人不住要多看上幾眼,尤其是,他那雙炯亮有神的大眼深邃得只消看上一眼,就像是要跌進去似的。
而他的笑……他的笑尤其好看,就像是,天剛大亮時自山頭冒出的太陽,炫亮得叫人睜不開眼……
「看夠了嗎?」一個飽含笑意的聲音驀然驚醒了雲子珞的冥想。
「我……我……」雲子珞難堪的漲紅了臉,只能拚命將頭往下垂。
「你姓什麼、叫什麼?」
「我……我姓雲,雲子珞,我娘都喚我珞兒。」她抬起眼皮觀了他一眼,小聲的說道。
「雲——子——珞——」像吟詩似的,他一字字輕念著她的名字。
雲子珞難以形容那樣的感覺,只是卻莫名喜歡男人一字一字認真念著她的名字時的聲音與神情。
雲子珞生平第一次,心情激盪得無法自己。
兀的,一雙寬闊的大掌握住了她的臂膀,讓她倏然一驚,像被燙到似的,忙不迭的跳起來。
「別緊張!我只是要看看你的傷。」夏雋懷安撫地將她按回椅上。
雲子珞懷疑的一低頭,果然自己的右衣袖不知何時已擦破了一個大口,臂上也隱約可見帶血痕的肌膚。
定是方纔她試著攀過高牆時,幾次失足滑下所造成的,當時一心緊張沒有察覺,如今發覺,還真有些疼。
男人一言不發的起身走人內堂,不多時,手裡拿著一個小瓶罐回來了。
男人沉默的撩高她的衣袖,眼前一隻細瘦得令人心驚的手臂,登時讓他的眉頭糾得更緊了。
「會有些疼,忍著點!」男人輕聲叮囑道,隨即利落的灑上藥粉。
雲子珞蹙著眉,看著褐色的藥粉逐漸被沁出的血水隱沒,而後臂上燃起一陣如火燒般的灼痛。
咬著牙,雲子珞硬是嚥下了呻吟,一抬頭,卻筆直撞進男人一雙深不見底的黑色瞳眸裡。
那樣深不可測的專注讓她心驚,卻也心慌。
「你看什麼?」
雲子珞不自在的別過頭,粗聲粗氣的低嚷道,不願讓自己沉溺迷失在他闔深如海的眼中。
「你很勇敢。」夏雋懷微微一笑。
他的意思是因為她偷鴨的大膽,還是傷?
「這沒什麼。」愣了下,她才終於訕訕回道。男人的稱讚讓她渾身益加的不自在起來。
收起了藥罐,男人凝視著她好半天,才再度開口問道:
「珞兒,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要『拿』這只鴨了嗎?」
「這……」躊躇了好半晌,她才勉強開口道:「我爹在幾年前去世了,娘為了養活我只好在酒樓裡幫人洗碗、打掃,幾個月前,也因為長期的操勞而患了癆擦,眼看我娘一天比一天還要虛弱,光靠我接替我娘的工作在酒樓裡幫人洗碗,一個月掙的幾十文錢根本不夠買肉,大夫說我娘的病需要多吃營養的東西,光靠藥是沒有辦法的……」
「所以你就到我夏府找營養的鴨,還挑了最肥的一隻?!」夏雋懷似笑非笑的勾起唇。
「我娘說她想吃鴨肉。」低垂的小臉黯然中仍不失倔強。
「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快十四了。」雲子珞遲疑的囁嚅道。
十四歲該是懂事的年紀了!
「珞兒,你可知道夜半擅自進人他人屋宅取物稱之為『偷』?」
夏雋懷的話說得極輕,卻仍讓雲子珞的小臉羞愧得一陣青、一陣白。
「因為我娘——」
「天下之人各司其主、各主其物本是定律,不論你目的為何,以不當手段取得就是不對。」夏雋懷深邃的眸子瞬也不瞬的看著她。
「你講話的口氣真像夫子。」雲子珞不悅的蹙起了眉。
「我的確是個夫子。」夏雋懷驀的笑了。
「你是夫子?」雲子珞怔怔的瞠大了眼,眼裡有著懷疑。
他這麼親切和藹,說話一點兒也沒有讀書人的陳腐匠氣,最令人驚異的是——他還這麼年輕!
「喔?」看她一臉意外,夏雋懷深感有趣。「既然你不知道這裡住的是什麼人,又怎麼知道這裡養著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