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著他開了兩顆扣子的領口。「我不想牽扯上感情的事。認識你之後……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我對你的感覺。」
「看著我好嗎?」他柔聲要求。等她慢慢抬起猶疑的眼睛,他說。「我對感情的事不比你有經驗,嘉茹。我想我們都有個不愉快的童年,這使我們在遇到感情問題時會退縮。」
「也許吧。」她歎一口氣。「我母親和父親之間的結局,加上我本身一段不堪回憶的婚姻,我想都不是很好的借鏡。」
「所以昨晚我說慢慢來。」他輕觸她柔軟的臉龐。「我不會傷害你,嘉茹。」
她靠過去,抱住他。他擁緊她。
「你知道嗎?其實我和你一樣害怕。」
她驚訝地仰起臉。「你怕我?」
「不,我太渴望妳,因此害怕。如果僅是慾望要簡單得多了,但是,我對你的感覺不只如此。」
她低下眼睫。「我也是。我也一樣。」她低語,再次將臉偎貼向他的胸膛。「我已經決定了,敬桐。」
「嗯?決定了什麼?」他欣喜地心跳加速。
但她說的是--「我要見我父親。不過我要單獨見他。」
雖然不是他所想的,敬桐仍然很高興。他微微推開她。
「太好了,嘉茹。不過,我能不能問是什麼使你終於作了正確的決定?」
她環視她父親的套房。「昨晚你走以後,我睡不著,在這裡每個房間走來走去,想像他一個人住在這。」
「他擁有龐大的財富和事業,但他其實是個寂寞孤單的老人。」他說出她心裡未表明的話。
「我不瞭解他的生活狀況,敬桐,我們分開太久了。可是這屋子裡,所有豪華的陳設,都顯得好空洞。我感覺著,就有股深切的悲哀滲進我心裡,讓我想到我孤身一人在意大利求學時,想念爸爸,卻不知道他在何處,那種蝕心的痛苦……」
「我愛你,嘉茹。」
她眸子和他的膠著。「你不必這麼說的。」
他微笑。「你應該說:『我也愛你,敬桐』 。」頓一下,他仔細看著她。「或者我在自作多情?」
「我……」她親不出口,她仍然害怕,怕那個未知的結果。於是她說。「我們都經不起再承受情感上的創傷,敬桐。」
他點點頭。不急。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不是嗎?
「你什麼時候要見你父親?」
「你問他好了,看他幾時方便,我反正已經在這了。但是……」
「你要單獨見他。沒問題,到時候我把祖安帶走,他和我在一起,你放心吧?」
她微笑。「你根本不必問的。現在有你在時,他幾乎不大找我了。」
他揚揚眉。「你在吃醋嗎?」
她擔心。將來他不在了,祖安要他,她該怎麼辦?為了這一點,她本來應該要他和祖安保持距離,可是她不忍心剝奪祖安的快樂。甚至她自己都越來越有離不開敬桐的感覺了。而事情既已走到這一步,她只好……嗯,如他所說的,順其自然了。
敬桐從套房打電話給邵逸達,嘉茹就在旁邊。她父親有好一晌沒有說話,然後,他的答覆是越快越好。
「下午或晚上你們有什麼計畫嗎?」邵逸達問。
敬桐把問題轉給嘉茹,她搖搖頭。於是邵逸達約了兩個小時以後到。既然嘉茹要和他單獨見面--他也覺得這樣最好--他認為由他來看她、他們私下在套房談話比較方便。
「我帶祖安到我的住處去。」放下電話,敬桐對嘉茹說道。
「不好意思,這麼麻煩你。」
「怎麼還跟我客套?」他吻吻她。「你和你父親的會面結束後,打電話給我,我再送祖安回來。」
她接過他寫了電話號碼的紙條,緊張的一笑。「也許你明天就可以送我們上飛機回家去了。」
「嘉茹,別忘了,」他捏捏她的肩。「你將要見到面的人是你闊別已久的父親。我相信只要你肯留下,他巴不得你永遠不要離開他了。」
她覺得自己忽然像個無措的小女孩。「我想他看到我以後會大失所望。」
他用力摟摟她,親吻她的額角。「還要記住一件事,我愛你,不論如何,我會在你身邊。」
***
她想他是在安慰她。不過他的話的確給了她很大的鼓舞。敬桐帶祖安走後,嘉茹緊張地打掃整理著已經非常整潔的屋子;繼而啞然失笑地記起這不是她的家,是她父親的套房。
一個用豪華裝潢妝點的屋子,沒有半點溫馨的地方。她等著她父親時,再次痛楚地感受到屋裡的寂涼。
門鈴響時,她嚇了一跳。把發汗的手往裙上抹一抹,她又後悔地趕緊拉拉裙子。深吸一口氣,她走過去打開門。她父親頭髮白了,容顏有了歲月的痕跡,此外和她記憶中沒有太大不同,依然高大英挺,嘴邊的笑容映著眸中的溫暖和慈愛。
歲月一下子跳回到了二十二年前般,嘉茹幾乎衝動地投向父親,但他只伸出一隻以前常常親熱地擁抱她的手。
她猶豫了片刻,才把手伸出去。一隻蒼老然依舊有力、溫暖,微微顫抖的手,和一隻緊張同樣顫抖著的手,輕輕如陌生人般握了握。
嘉茹退開。她父親走進門。
「在這還習慣、舒適嗎?」
「很好。謝謝你把地方讓給我們住。」
「哎,要是像個家會更好一點,大而無當,華而不責。以你的設計專業敏銳力,應該看出來了吧?」
嘉茹沒答話,等他坐下,她坐在他對面。
「你剛說『我們』?你不是一個人?」
原來敬桐真的沒有告訴他祖安的事。嘉茹除了感激,對他又多了一分敬重。
嘉茹只點點頭。「聽說你身體欠安?」
「哎,醫生都喜歡誇大其實,我好得很。」他把不大自在的手伸進口袋拿出煙斗,和裝煙草的小木盒。「唔,妳不介意吧?」
「介意,抽煙對你身體不好。」嘉茹打量著他略微蒼白的臉色,沒留意自己的口氣。
邵逸達聳聳肩,把煙斗和煙草又放回去。「我一直想戒的,戒不掉,沒法子。」
「我給你倒杯水好嗎?」
他擺擺手。「哦,不要,你坐著,我們好好聊聊。」
嘉茹不知道該說什麼。她雙手交迭在膝上,沉默地望著他。他似乎也有些不知從何說起。」
「嗯,我給你看樣東西。」
他的手伸進另一邊口袋,掏出一個皮夾,打開,遞給她。裡面果然有一張她獲設計獎時報紙刊出來的照片,及一張她藝術學院畢業的學士照。
「你現在比照片上又更漂亮了。」她父親說。
嘉茹用雙手抓緊皮夾,勉力壓抑住欲衝進眼眶的淚水。
「這張照片,我的畢業照,是……」
「你媽寄給我的。應該說我向她要的。」
嘉茹搖搖頭。「你和她一直有聯絡?」
「我也試過和你聯絡,嘉茹。」她父親身體傾向前,急切而懇摯。「我寄過很多信,有些還是敬桐代我寄的。」
她木愕地看著他。「我也寄了好多信給你,都是……媽代我轉寄。
他皺皺眉。「你沒有我的地址嗎?」
「本來有,就是以前我們家的地址。」
「你們走了沒多久,那房子發生火災,燒了個一乾二淨,我也搬了。你母親沒有告訴你?」
「她說你為了生意,住處不定,所以信都是她代我投遞。而且她也不知你在何處,她說她委託你一個朋友轉信,可是你也沒有回她的信。」
「沒有這回事。」邵逸達忍著怒氣,溫和地說。「她寄給我的信,我都保留著,你若不相信,我可以拿給你看。」
「如果她一直和你有聯絡,她為什麼要騙我?」
「我想她是恨我入骨吧。」
「我知道她恨你,我也知道她有她的理由。」她的語氣艱澀而不諒解。
「我不怪妳偏袒她……」
「她吃了很多苦,可是她從來沒有因為環境惡劣而不要我。」
「我沒有不要你,嘉茹。我從沒有停止愛你和關心你。」
「你把我們趕出家門,不許我們回去。媽走投無路,帶著我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最後又不得不搬出去,因為人家不歡迎我們在那當寄生蟲。」
「相信我,這些事情我絲毫不知情。嘉茹,你母親寄信給我,還是你們離開將近兩年以後。她沒有說明你們的生活狀況,只跟我要錢,說要為你繳學費。她寫信也沒有留下明確的地址,只有個郵政信箱號碼。」
嘉茹張大眼睛,看著她父親哀傷又沉痛的表情。
「我每次回她的信,除了寄上她要的錢之外,一定會多附一封信給你。你每年生日我也都寄了禮物和卡片。有時候不確定你需要什麼,我便寄一張支票或現金,要你去買你喜歡的東西。」
她十指幾乎嵌進皮沙發。「我什麼都沒有收到。禮物、卡片或錢,都沒有。」
邵逸達又伸手拿煙斗。這次嘉茹沒有阻止他或反對。她若會抽煙,這時候大概也會想要支煙。她看得出來,她父親說的是實話。那麼說謊的就是她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