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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沈曼奴

  「你最好在今天,在現在就告訴我!」他搖撼著我的肩膀,又吼。

  他的吼聲刺耳的在電話亭內旋,我們這才驚覺剛才滂沱的雨勢不知何時已漸趨轉小;若想離開這窄小的避雨之地,最好就趁現在——於是我以眼神徵詢他的意見。

  他眼一瞇,在我肩上的手沿著我的手臂猾落,終握住我的手。

  「給你一點時間,讓你想想該怎麼跟我解釋。」

  語畢,他拉開門,沒等我準備好,起步便往外跑。

  我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然而手被他緊緊握著;只得慌亂地轉動腳步,狼狽的任他拖著。

  茶藝館與我的宿舍相距不到百公尺;不出意外,我們一下子就可平安回到穩固的建築物內。

  令人詫異的是,好不容易轉小的雨絲,在短短不過幾秒的時間內,竟突然嘩地幻化成比原先更壯大的雨勢。

  暴雨利如短劍,劍劍刺人我體內。

  沿途完全沒有可避雨的廊簷,我們不得不加快腳步,努力往目標物奔去。

  好不容易,跨步進人宿舍大門後,我虛弱得兩腿就要癱下。潘朗瑟卻不給我一點喘氣的時間,拎著我再往上爬五樓。

  我以為掏出鑰匙,打開房門是我最後一絲力氣所能做的;但一進人房內,我赫然想起褲袋裡頭的兩份薪水,趕忙小心的拿出來。

  「糟糕,會濕透的!」我不顧身上足以擰出一桶水的濕衣服,只望著濡濕了的薪水袋輕歎。

  我正愁不知該如何處置裡面想必也濕透了的鈔票,一個不注意,手上的薪水袋已被潘朗瑟出手搶走。

  他隨意地看了兩份薪水袋的標示一眼。

  而當他發現其中一份是書局所核發的薪水時,他氣得將兩份薪水袋擲向牆壁!「該死!你竟然做了那麼多的工作!」

  我悶不吭聲走上前檢起紙袋,浸水的鞋底發出噗噗的腳步聲。

  我回身蹲在床前,抽出其中一袋裡的一迭鈔票,小心翼翼的分開每一張紙鈔,排列在床上待干。

  一向看不慣我溫吞、笨拙動作的播朗瑟,自然來到我的旁邊幫我。

  當床板上排列好二十五張千元大鈔,我們的腳下亦已一片濕。

  「二萬五千元!」他數出這些鈔票的總和,瞪著我的側臉,「你說,加上茶藝館的薪水,你今夜的總得會有多少?」

  「三萬二。」我低著頭答。身上一片黏濕,極不舒服。「加上我的存款五萬元,下個月我就可以還清所有的修理費。」

  他拽住我的手臂,扭過我的身子要我正眼看他。「我說過一切由我主導,你到現在還是沒有聽進去!」

  不知是他灼熱的目光瞪得我額頭發熱,還是先前的不適造成體溫節節上升;我身體的高溫與涼濕的衣服極不調合。

  「我不明白……」我試著開口,聲音微啞,喉嚨發疼;若不盡快換套乾淨的衣服,原先一些不舒服的小症狀,必因剛才淋的雨加劇成一場難纏的感冒。

  但我知道此時此刻,他絕不會接受我所提出的任何要求。我不由得帶些不滿的口氣說:「你為什麼非得拖上一年才了結我們的關係。」

  「是呀!你就這麼急著與我撇清關係,是不是?」

  他隨著說話的節奏,搖撼著我的軀體,撼得我以為整個房間也跟著旋轉起來。

  我轉動手臂要他放開我,卻被他纏得更緊。

  窗外呼呼風聲畫破龐大雨勢傳人我耳裡,我不覺顫了一下,向他說:「一般人都希望債務愈快結清愈好。」

  「不好!」他任性地吼。灼亮的眼球裡布著血絲,訴說著強大的憤怒與懊惱。

  當他感受到我疑惑的目光,遂用力推開我,隻身站起,走到窗戶前,背對著我。

  經他一推,我的背脊撞上床板,整個背如被畫了一道傷口般的疼痛;我的膝蓋觸地,癱坐在地板上。

  「你還欠我一份完整的解釋!」他說。

  「就在你在百貨公司裡介紹我和孫香盈認識的那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書局和剛才那家茶藝館都在徵人,而且時間剛好配合得來,我就先後又應徵了那兩份工作?」

  沒想到我全身虛軟無力,竟還能有條理地說明一天工作十七個小時的原因。「本來預計這兩天你沒來找我的話,明天我就會和你聯絡,並先交給你八萬元的……」

  他轉回身看著我。「整段話只提醒了我,那天明明說好大家一起吃飯,你卻藉口上洗手問而溜走!」

  我腦筋轉了兩圈才記起他提的這件事,而他居然連這種小帳都記得一清二楚!

  「我不想打擾你們。」我照實說。

  他不屑地一嗤,「真懂禮節!」

  「你不是真的要我和你們一起吃飯。」我說。

  地上前走了兩步,我必須仰著頭看他。

  「你覺得我是那種客套的人?不想和你坐在同一個餐桌上,還會約你一起去?」

  他的確不是個會假意邀請的人。但連提起這麼久以前的事他都還能如此生氣,還真會記仇!

  「你們等了我很久?」

  「沒有半個月前在你樓下等了五個小時久,更沒有今晚久!」他又跨了兩步,來到我身前。「若不是我臨時想找家店吃點東西,恐怕到現在我還不能相信,那個不久前聲稱不肯出賣寶貴時間給金錢的你,如今竟如此賣命的工作著!」

  他一向烏亮的皮鞋和平整的西褲此刻不僅濕透,還沾滿了泥污。

  我知道他一定很不舒服。因為我也一樣,整個人像浸在一盆髒污的泥水裡似的,非常難受。

  只是,令他落得這般田地的人或許就是我,但他也毋需挑這種時候發怒吧!

  如果我是他,我就會盡快離開這裡;趕回豪華住宅、洗個熱水澡,將自己回復原狀。

  想是這麼想,我卻沒有勇氣這麼告訴他。

  他此時已聽不進任何有道理的話了;任我怎麼說,他都能有不滿的理由!與他交談不過幾次,我卻非常瞭解他這一點。

  「我欠你錢,不得不賣命工作賺錢還你。」我像陳述一樁事實,沒有絲毫的埋怨。

  「你可以不用這麼「賣命」的,不是嗎?」

  看吧!任我怎麼說,他都能回我一句極為嘲諷的話。

  「問題又回到原點了。」我頹喪的嚷:「你執意要主導別人的生活!」

  「我是!」他爽快地應,並說:「尤其是你的生活!」

  我猛然抬頭,「什麼意思?」

  俯望著我的眼是發光的、是灼熱的,他逐字仔細的說:「我要主導你的生活!」

  「我知道。」我心底沒來由一片心慌,他說得那樣認真,那麼有威脅感。「為什麼?」

  他眉舉輕佻,略彎前身靠近我,「不為什麼!」

  我別開臉避開他那會蟲惑人的視線。外頭風雨不斷,以致有延續至房內的跡象。

  「太晚了,你走吧!」我語氣平靜地請他離開。

  「什麼太晚?」他一把粗蠻的將我揪起,「是夜太晚了,還是你的生活早由別人取得主導權了?」

  我因腿軟而將重心倚向他。「兩者都是。」

  「是誰?」

  他一手鏟著我的手臂,一手繞過我的背後圍住我——正壓著剛才擊中床板的地方,喚醒稍歇的疼痛。

  「夜實在太探了……」我無意義的呢哺,取代喊疼的呻吟。然後加了一句:「而我的生活當然得由我自己主導。」

  「是嗎?」他不以為然地說。

  我任他直視我的眼,讓他相信我絕無說謊。他稍放鬆了力道,但未完全放開手。

  「忘了問你,盧庭南知道你另外打工的事?」

  「他以為我晚上在書局打工。」我誠實的答。

  卻想不到此話竟引得他激烈地搖晃我的肩,恨不得擰碎我似的。

  「他知道而我卻不知道!」他氣憤地咆哮。

  若非孫香盈的存在,我會以為他此舉是在吃醋。

  「兩個禮拜前,他剛好去書局,見著我正好在裡頭工作。」我不由得也拉大嗓門,才能將話完整傳進他耳裡。「下班後,他送我回宿舍。你也看到的,一切都是巧合!」

  「巧合,一切都是巧合!」他發狠地推開我,我順勢後倒在床。「你在百貨公司認識他是巧合,在書局遇見他是巧合,你的腳踏車壞了,讓他送你回來也是巧麼巧!」

  未待我坐正身子,他又拉起我,厲聲地質問:「那麼我們的相識是不是巧合?我在茶藝館見著你是不是巧合?我和你現在一起在這個房間裡是不是巧合?」

  我毫無抵抗之力,任他撼動著我;他的聲音利錐般猛刺我的耳朵。

  「你不要這麼多疑好嗎?你弄得我頭都暈了!」我求饒地喊。

  「我終於也讓你頭暈了!」他終於停下動作,像握著布娃娃般緊握著我。「你是不是第一次見到他時,你就覺得頭暈呢?」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你衣服全濕了,快點回去吧!」其實是他高熱的掌溫嚇著了我。一直只想到自己的不適,卻沒注意到他也是個人,也脆弱得足以讓一場暴雨打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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