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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桃兒幫公主梳發。
整座皇城就只有桃兒和公主最親,她已經聽過了公主的打算,心底十分擔心。
「畢竟那男子是個什麼來歷沒人知道,公主,您跟他走太冒險了!」
金鳳忽然像個孩子般,轉身抱住大她三歲的桃兒。
桃兒停了梳發的動作,歎息一聲,張臂輕輕環住公主纖瘦的身子。「公主?」
「我好怕……」她只對桃兒吐露實話。「他不怕我。」所以她便怕起他來了。
桃兒輕輕拍著她的背。「還是算了?」
「不行!」金鳳鑽進桃兒心窩,桃兒一癢,格格地笑了。「公主……公主……」她笑著躲。半晌,金鳳仰起臉來,她也在笑,可是她的眼睛裡染著薄霧。桃兒一見到這表情心都融了。
「桃兒,我不想死。」她眼睛閃爍。「不,應該說我不怕死,我怕的是那種隨時會喪命,那種病痛的折磨,那種陰影逼得我喘不過氣。」她撒嬌地倒進桃兒溫暖的懷裡,任由著桃兒幫她拂去臉頰上的髮絲。
桃兒蹙眉,憂慮地俯視這可憐的小公主。
金鳳仰望桃兒擔憂的表情,她哀怨地道:「你是知道的,我一高興,一口氣衝上,就昏了;我一發怒,心情一激,就厥了。有時傷心,這眼淚才剛掉出來,意識就跟著模糊……我受夠了,難道我這輩子都要這麼行屍走肉、毫無情緒的活麼?我睡不好、吃不好,常常病,天氣一冷就病,天氣一熱又病;一病,人就犯糊塗,你看上回我病氣了,還上了樓頂學鳥飛呢,再這樣病下去,早晚我會受不了,乾脆跳井自殺算了。」
「公主……」桃兒忽然淌下淚,鳳公主看見了,伸手觸上那溫熱的淚珠。
「你最好,就只有你為我哭。」
桃兒拍拍公主面頰。「先前段太醫不也為您噴了眼淚麼?」她眼眸一閃,兩人都笑了。
金鳳心情稍稍回復,疲倦地合上眼。「我怎麼知道,這一去,會不會是個陷阱?父皇有太多敵人,他也許是來殺我的。」
「那您還去?」
「如果他真是殺手,那他真的很行,讓我絲毫感覺不出敵意。我想賭一賭,假如他真有本事治好我,這一個月可以換來我的重生。我願意賭一賭,假若失敗……不,管不了那麼多了……」她不敢想,至壞的打算不就一死。
桃兒還是不放心。「公主,希望他真的能治好您。」那個男人看起來的確像是有本事的。桃兒似是想起了什麼,柔聲地像是在哄小孩子似地。「公主怎麼知道太醫和梅妃私通?」
「幾年前一時興起,躲開你們誤闖入梅宮,發現太醫行為鬼祟,跟著,才發現不尋常。」
「你老早就知道了?」
金鳳睜開眼。「嗯。」她眨眨眼盈盈地笑著,很有點兒天真、有點兒頑皮地。她不板起臉孔、卸下驕傲的防備時,是十分惹人憐愛的。
「你怎麼都沒說?」桃兒有些吃驚。
「父皇那麼多個妃子,一個借太醫玩,有什麼關係?」她很理所當然地道。
桃兒笑了。「也對,要揭發出去,梅妃和太醫要送命了。公主,你記得麼?你還小的時候,梅妃常常來抱你去萋花苑玩呢,她可疼你呢!」
金鳳沒說話了,她又閉上了眼睛。她記得,所以小時候和梅妃最好,後來,有一天梅妃忽然要她去和父皇說說,把桂妃住的、在所有妃子中最豪華最寬敞的瀟琴宮讓給她,當時聽了,望著梅妃那雙貪婪的眼睛,忽然,就再也提不起勁喜歡這個人了。
縱使金鳳常常病得糊塗,可她的心一點兒都不糊塗。或許是住在皇城這種地方是糊塗不得的,人人都想藉著權力往上爬,讓金鳳生著兩顆心,兩樣性子。一個是傲慢任性,頤指氣使;另一個只有在偶然的時候,她那脆弱的、渴望被保護的性情才會顯現出來。
特別是面對桃兒,她最貼身、最忠心的女官。她躺在桃兒溫暖的懷裡,這世上還有哪兒比這溫暖的懷抱更叫人歡喜?
「我真想把你也帶去……」她幽幽歎了口氣。「可我不行,母后定會起疑的。桃兒,這事萬萬不可讓他人知曉,你要幫我瞞著。」
桃兒鄭重地道:「放心,桃兒一個字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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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鳳公主的死訊驚動皇城。
長命殿上,段太醫跪在皇上及皇后前。「聖上,公主沒死,只是……只是剩了一口氣。」
「朕為什麼不能進去?」皇上陰鬱地瞪住太醫。
太醫抖著身子。「稟皇上,這回鳳公主情況危急,臣暫且用藥保住公主一絲命脈,並封住了公主元神。這種保命的功夫,最怕驚擾。暫且藉著藥性行走,讓公主安睡,自行調勻聲息,轉危為安。此時,若擅自前往探視怕要驚擾她,那麼公主恐怕就真的……」
「段太醫──」皇后心急如焚。「什麼時候才可以確定公主無恙?」
「一、一個月。」
「這麼久?」皇后重重歎息。
皇上嚴厲地瞪視太醫。「朕只剩下這唯一的女兒,公主要是沒活過來,你就自個兒上吊謝罪吧!」
太醫惶恐地直磕頭。「聖上息怒,臣一定盡力,臣一定盡力。」
「真是一群飯桶!」皇后瞇起眼睛,惱怒道。「你底下醫者無數,這些年,公主任你們醫任你們治,可身子骨還是一樣弱,白白受你們折騰,混帳!」
段太醫又開始磕頭了。「皇后息怒……息怒……」
「桃兒!」皇后轉而詢問跪在一旁的桃兒。「公主情形如何?」
桃兒不慌不忙謹慎回道:「稟皇后,公主今晨忽然心痛,昏厥過去,幸而太醫及時趕來保住公主一絲脈息,公主吉人天相,相信可以平安度過,您且寬心,靜候佳音。」
桃兒的話暫且安撫了皇后及聖上。他們雖然急,卻也不敢輕舉妄動地前往寢殿探望金鳳。如果他們進了寢殿,就會發現鳳公主非但沒事,還無恙地坐在銅鏡前,正專注地、仔細地將一整盤的紅豆倒進一隻黑色香囊內。她的表情很平靜,心底卻很焦慮。
她等著今晚他來。她不知他來了,是她命中的好運或是劫難?她很怕,金鳳越怕的時候就越裝作驕傲,還特地讓桃兒將她用心的打扮過。
她穿著尊貴的金色緞袍,心底惶恐著,可看上去卻像發亮自信的鳳凰。她那漂亮紅唇抿著,下顎在抿唇時略微緊繃,透露她倔強的脾氣。是那麼驕傲,那麼的唯我獨尊的姿態。
夜幕高張,月兒升起的時候,她開始急了慌了,她斥退下人,靜靜坐在案前等著。她愈緊張,表情就越發冷了起來,美麗的眼睛凝視著窗外,像兩把鋒利的刀般那麼清亮。她緊張得肩膀繃起,僵直著背脊,紅唇緊緊、緊緊抿住。
這隻鳳凰從來沒有離開過她華麗的巢,她看起來冷漠,心卻狠狠地忐忑難安,靜默中,她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以至於當那個男人的聲音忽然自背後響起時,她幾乎駭得差點尖叫出聲。
「鳳公主──」那是渾厚低沉如緞般的嗓音。「我來了。」
金鳳轉過身來,望著眼前玉樹臨風般優雅男子。
他毫無聲息就來到她身後,這樣的身手,她怎能不怕?她壓抑住心底的惶恐,傲慢地注視他。燈影搖晃中,他在笑,彷彿看穿她的心思看穿了她的恐懼。她忽然很想去撕他的嘴,她緩緩瞇起眼睛,流露出不悅的表情。
他仍是緩緩勾起唇角,淺笑不改,狂妄不改。
如果她是鳳凰,他便是「逍遙游」裡那個背有幾千里,飛時翼若垂天之雲的巨大的鵬鳥;她是尊貴的公主,他就是更尊貴更高潔更萬能的神。
「公主,準備好了嗎?」他沉聲問道。
金鳳站起來,先深深注視他,之後才緩步走向他。她步向他的時候,他的笑容有些變了,眼神變了,眼睛底看見這公主的美和艷。這是個勾魂攝魄的小東西,她慢慢朝他走來,每一步雖輕卻恍若踏在他心上。
他凝眸,有一剎失了神。不明白她只是將長髮中分,任由著那蓬鬆雲霧般烏亮的發垂在肩的兩側,那黑亮的發怎麼會好似垂進了他的心坎?黑得徹底的發將她蒼白的臉襯得似雪,一片皎月般的雪顏裡躺著一抹艷,艷的是那豐潤柔軟的紅唇。他的瞳孔不禁一縮,開始懷疑自己的抉擇是否錯了?
金鳳停在他面前。「這個皇城共有三十三道關卡,每一道通口有十名侍衛駐守。」
「我明白。」他轉身步出寢殿。聽見她跟上來。
「你打算怎麼帶我離開?」
他停在殿外花苑前的紅燈籠下,然後從容地轉過身來看著她。
「你過來。」
金鳳走近一步,直視他黝黑深邃的眸子。
他張開長臂道:「抱住我。」
她怔住。「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命令她去抱他?她不確定地瞪著他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