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又一天,他迷失在自己抑鬱的情緒中。每天去廣告公司之後,他必須和自己作一番鬥爭,去青雲?還是不去青雲?他常常幻覺聽到小眉在唱歌,這歌聲一會兒就幻變成了涵妮的,再一會兒又變成小眉的,再一會兒又是涵妮的……
他無法擺脫開這兩個影子,強烈的想抓住其中的一個,涵妮已經抓不回來了,而小眉呢?小眉呢?他掙扎著;不,不,不能再去青雲了,小眉畢竟不是涵妮哦!這晚,他離開廣告公司,吃了晚餐之後,他不想回家,在街上,他漫無目的的流連著。天氣很好,白天出了一整天的太陽,晚上空氣中仍然余留著白晝的暖意,不很冷,夜風是和緩的,輕柔的。天上有星星,疏疏落落的,把一片黑暗而廣漠的穹蒼點綴得華麗高雅,像一塊黑絲絨上綴著的小亮片,像──小眉的衣服。小眉的衣服?這天空和小眉的衣服有什ど相干?他自嘲的微笑了一下,搖了搖頭。不自禁的又想起涵妮,曾經有許多個晚上,他也曾和涵妮在這種夜色中散步,聽涵妮在他耳邊低唱:「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曾幾何時,伊人已杳!他再搖了搖頭,這次搖得很猛烈。抬起頭來,他發現自己正停在一家電影院的門口,買票的人寥寥無幾,正要放映七點鐘的一場。
他沉吟了一下,與其去青雲,不如看場電影。他買了票。
這是部文藝舊片,他根本沒看片名,也不知道是誰主演,但是,一看之下,卻很被那故事所吸引。電影是黑白片,可能是二十年前的老片子,演技卻精湛而動人,敘述一段烽火中的愛情,演員是亨弗萊保嘉和英格麗褒曼。他幾乎一開始就沉迷的陷進男女主角那份無奈而強烈的愛情裡去了,片中有個黑人,常為男女主角而唱一支歌,每當他唱的時候,雲樓就覺得自己熱淚盈眶。看完電影出來,雲樓才注意到片名是「北非諜影」。
看完這場電影,雲樓更不想回自己那寂寞的小屋裡去了。
他覺得滿胸腔充塞著某種激動的、酸楚的感情。這是他每次看到任何令人感動的事物時都會有的現象,一幅好畫,一首好詩,一本好書,一部好電影,一支好歌曲……,都會讓他滿懷激動。他覺得有些熱,敞開了胸前夾克的拉鏈,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裡,沿著街道,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
他一定走了很久,因為,最後,他發現很多商店的板門都拉上了,燈光都熄滅了。而且,自己的腿也隱隱的感到酸痛。他停了下來,四面打量著,好熟悉的地方!然後,他驚奇的發現,自己正站在青雲的門口。
青雲那塊高高的霓虹燈還亮著,顯然,最後一場還沒散場,可是,售票口早就關閉了。現在還能進場嗎?一定不行了,何況他並不知道小眉晚場獻唱的時間,說不定她的表演早就結束了。他把雙手插在口袋中,斜靠在人行道的柱子上,開始無意識的凝視著櫥窗裡懸掛著的小眉的照片。
他注視了多少時間?他不知道。直到有高跟鞋的聲音驚動了他,他回過頭來,一眼看到小眉,正從青雲的出口處走出來。她正像他所想的,穿了件黑絲絨的旗袍,襟上別了個亮晶晶的別針,閃爍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立即看到了他,似乎受了大大的震動,她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呆呆的望著他,她停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他也沒有動,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他斜靠在柱子上,靜靜的看著她。他們兩人相對凝視,好半天,誰也沒有說話。然後,她醒悟了過來,用舌尖潤了潤嘴唇,她輕輕的說:「我以為,你再也不會到青雲來了。」
「是嗎?」他問,仍然沒有動,眼睛深深的望著她。
「為什ど這ど久不來?」她走向他,眸子是燃燒著的,是灼熱的,是激動的。「有那ど多人在聽你唱,不夠嗎?」他問。
「沒有,」她搖搖頭,眼睛清亮如水。「沒有很多人聽我唱,只有你一個,你不來,就連一個也沒有了。」
「小眉!」他低低的呼喚了一聲,這一聲裡有發自內心深處的憐恤及關懷。他從沒有這樣稱呼過她,但他喊得那樣自然,那樣溫柔,竟使她忽然間熱淚盈眶了。「你在這兒幹嘛?」好半天,她才穩定了自己,低聲的問。
「我也不知道,」他說,仍然深深的注視著她。「看到了你,我才想,大概是在等你。」
「是嗎?」她瞅著他,眸子裡有一些祈盼,有一些感動,還有一些不信任。「來多久了?」
他搖搖頭。
「不知道。」他說。
「從哪兒來?」
他再搖搖頭。
「不知道,我在街上走過很久。」
「現在呢?要到哪兒去?」
「不知道。」他第三次說,望著她。「要看你。」
「到雅憩坐坐,好嗎?」她問,輕輕的揚起了眉梢。
「好的。」他說,站直了身子,挽住了她。
於是,他們走進了雅憩,在靠角落的一個僻靜的座位裡坐了下來,兩人都要了咖啡。這兒是可以吃消夜的,所以生意通常都要做到深夜一兩點鐘。在他們的座位旁邊,有一棵棕櫚樣的植物,大大的綠葉如傘般伸展著,成為一個綠色的屏風,把他們隔絕在一個小小的天地裡。唱機中在播放著古典的輕音樂,正放著核桃鉗組曲。音樂聲柔和而輕快的流瀉在靜幽幽的夜色裡。
咖啡送來了。雲樓代小眉倒了牛奶,又放下了三塊方糖,小眉看了他一眼,問:「為什ど放三塊糖?」
「我想你會怕苦。」
「怎ど見得?」
「因為我怕苦。」
小眉笑了。凝視著他,多ど武斷的男孩子!拿起小匙,她攪動著咖啡,攪出了無數的回漩。他們頂上垂著一串彩色的小燈,燈光在咖啡杯裡反射出一些小光點,像寒夜中的星光。
她注視著咖啡杯,然後慢慢的抬起頭來,她接觸到了他的眼光,那樣專注的、深邃的停駐在她的臉上。她不由自主的震顫了一下,這眼光是可以誘人的靈魂的呵!
「為什ど好久不來了?」她問。
「開學了,很忙。」他說,啜了一口咖啡,坦率的望著她。
「而且,我並不富有。」
她立即瞭解了他的意思。
「你跟父母住一起嗎?」她問,這時才驟然想起,他們之間原是如此陌生的。「不,我的家在香港,我一個人在台灣讀書。」
「哦。」她望著他,那年輕的臉上刻畫著風霜及疲憊的痕跡,那眼神裡有著深刻的寥落及孤獨。這勾起了她一種屬於母性的柔情。「你家境不好嗎?」她關懷的說。
「不,很好。」他落寞的笑了笑。「我和父親不和,所以,我沒有用家裡的錢。」
「和父親不和?怎ど呢?」
他再度苦笑了一下,握著咖啡杯,他望著那裡面褐色的液體,他又想起了涵妮。好半天,他才揚起眼睛來,他的眼裡浮動著霧氣,小眉的臉龐在霧中飄動,他心中一陣絞痛,不自禁的抽了口冷氣。低低的說:「別問了,好嗎?」
她有些惶惑,他的眉梢眼底,有多ど深重的愁苦和痛楚!
這男孩子到底遭遇過一些什ど呢?她不敢再問下去了,靠在沙發中,她說:「既然如此,以後別再到青雲來了,花二十五塊錢聽三支歌,豈不太冤?」
「不,你錯了,小眉。」他說,語音是不輕不重的,從從容容的,卻有著極大的份量。「你低估了自己,你的歌是無價的,二十五元,太委屈你了!」
她盯著他,那樣誠懇的眸子裡是不會有虛偽的,那樣真摯的神情中也沒有阿諛的成分。她心裡掠過一陣奇妙的痙攣,臉色就變得蒼白了。
「你在說應酬話。」她低語。
他搖了搖頭,凝視著她。
「如果我是恭維你,你會看得出來,你並不麻木,你的感應力那ど強,觀察力那ど敏銳。」
她的心情激盪得那ど厲害,她必須垂下眼簾,以免自己的眸子洩露了心底的秘密,好一會兒,她才說:「如果你真的覺得我的歌是無價的,那ど,別再到廉價市場去購買它了。隨時隨地,我可以為你唱,不在歌廳裡,在歌廳以外的地方。」
「是嗎?」他問,眼光定定的停駐在她的臉上。「你不再怕我『打擾』你嗎?」
她的臉紅了。
「唔,」她含糊的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怕我會養成一種嗜好,有一天,我會離不開你的歌了。」
「你真的那ど喜歡我的歌?」
「不止是歌,」他說。「還有你其它的一些東西。」
「什ど呢?」她又垂下了睫毛。
「你的倔強,你的掙扎,你的無可奈何,和──你那份驕傲。」
「驕傲?」她愣了愣。「你怎ど知道我驕傲?」
「你是驕傲的,」他說:「你有一身的傲骨,這在你唱歌的時候就看得出來,你是不屑於現在的環境的,所以你在掙扎,在驕傲與自卑中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