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出楊家!他還記得為了這個和楊氏夫婦起了多大的爭執。雅筠含著淚,一再的喊:「為什ど?為什ど你一定要搬走?難道你現在還對我記恨嗎?你要知道,當初反對你和涵妮戀愛,我是不得已呀……」
為什ど一定要搬走?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或者,他對雅筠也有份潛意識的反抗,當涵妮在的時候,她曾三番兩次要趕走他,為了涵妮,他忍耐的住了下去,現在,涵妮去了,他沒有理由再留在楊家了。又或者,是為了自尊的問題,自己絕然的離港返台,和家裡等於斷絕了關係,父親一怒之下,來信表示再也不管他的事,也再不供給他的生活費,這樣,他如果住在楊家,等於是倚賴楊氏夫婦,他不願做一個寄生蟲。
再或者,是逃避楊家那個熟悉的環境,室內的一桌一椅,院中的一草一木,都讓他觸景生情。於是,他堅決的搬出來了,租了這間屋子,雖然屋子小而簡陋,且喜有獨立的門戶,和專用的衛生設備。
一年以來,他就住在這兒,不是他一個人,還有涵妮。畫中的涵妮,他心裡的涵妮,他精神上的伴侶──涵妮。他習慣於在空屋子裡和涵妮說話,習慣於對著任何一張涵妮的畫像傾訴。在他的潛意識裡,他不承認涵妮死了,涵妮還活著,不知活在世界的那一個角落裡,或者,是「活在另外一個世界裡」,反正,涵妮還「活」著。
這一年的生活是艱苦的,難熬的,謝絕了楊家的經濟支持,賣掉了摩托車,經過楊子明的介紹,他在一家廣告公司謀到一份設計的工作,幸好這工作是可以接回家裡來做的,於是,一方面工作,一方面繼續讀書,他的生活相當忙碌和緊湊。但是,每當夜深人靜,他能感到小屋子裡盛滿的寂寞,能感到涵妮是標標準准的「畫中愛寵」,是虛無的,飄渺的,不實際的一個影子,於是,他想狂歌,想吶喊,甚至想哭泣。但是,他什ど都沒做,只是躺在床上,瞪視著天花板,回想著涵妮,她的人,她的琴,她的歌:「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
你怎能?涵妮?他默默的問著,沉痛的問著,回答他的,只是空漠的夜,和冷冷的空氣。
就這樣,送走了一年的日子,而現在,冬天又來了,雲樓幾乎不相信涵妮已死去一年,閉上眼睛,涵妮彈琴的樣子如在目前,還是那樣嬌柔的,那樣順從的,那樣楚楚可憐的,帶著那份強烈的癡情,對他說:「記住,我活著是你的人,死了,變作鬼也跟著你!」
但是,她正「魂」飛何處呢?如果她能再出現,那怕是鬼魂也好!可是,殘忍呵!「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涵妮,」他搖搖頭,對牆上的一張畫像說:「你不守信用,你是殘忍的!」喝乾了杯子裡的水,他走到書桌前面,開亮了一盞可伸縮的、立地的工具燈,他鋪開了設計圖,開始研究起來。夜,冷而靜,窗外,雨滴正單調的、細碎的打擊著窗子,冷冷淒淒的,如泣如訴的。他埋著頭,開始專心的工作起來。
不知工作了多久,窗外有一陣風掠過,雨滴變大了。忽然間,他聽到有人在窗玻璃上輕叩了兩下,他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一個女人的影子一閃,站起身來,他打開了窗子,大聲問:「誰?」
撲面是一陣夾著雨絲的冷風,窗外是一片迷濛的黑暗,空落落的什ど人都沒有。他搖搖頭,歎息了一聲,準是剛剛想著涵妮的緣故,看來他是有些神經質了,總不可能涵妮的魂真會跑來拜訪的!關好了窗子,他剛剛坐下來,就又聽到門上有剝啄之聲,這次很清晰,很實在,他驚跳了起來,涵妮!
難道她真的來了?難道一念之誠,可動天地!他衝到門邊去,大聲喊:「涵妮!」
一把拉開了房門,門外果真亭亭玉立的站著一個少女,滿面笑吟吟的。他一愣,接著就整個神經都鬆懈了下來。那不是涵妮,不是雨夜來訪的幽靈,不是聊齋裡的人物,而是個活生生的、真真實實的「人」──翠薇。
「哦,是你!」他說,多多少少帶著點失望的味道。
「你以為是……」翠薇沒有說完她的話。何必刺激他呢?
這時代,居然還有像他這樣癡,這樣傻的男人!
「進來吧!」雲樓說:「你淋濕了。走來的嗎?」
「是的!」翠薇摔了摔頭髮,摔落了不少水珠。
「從你家裡?」雲樓詫異的問。
「不,從姨媽家,這兩天我都住在姨媽家裡。」
楊子明的家離這兒很近,只要穿過一條新生南路就行了。
雲樓看了翠薇一眼,那被雨洗過的、年輕而充滿生氣的臉龐是動人的,眼睛黑而亮,臉頰紅撲撲的,嘴裡呵著氣,鼻頭被凍紅了。雲樓把籐椅推到她身邊,說:「是你姨媽叫你來的?」
「唔,」翠薇含混的哼了一聲:「她問你在忙些什ど?」看著他,她忽然說:「雲樓,你忘恩負義!」
「嗯?」雲樓皺了皺眉。
「你看,我姨媽待你可真不壞,就說當初反對你和涵妮的事,人家也不是出於惡意的,是沒辦法呀!再說你生病的時候,姨媽天天守在你床邊,對親生兒子也不過這樣了,她是把對涵妮的一份感情全挪到你身上來了,而你呢,搬出來之後,十天半月都不去一下,你想想看,對還是不對?」
雲樓愣了愣。生病的時候,那是在乍聽到涵妮噩耗之後,他曾昏倒在街頭,被路人送進醫院裡。接著,就狠狠的大病了一場,發高熱,昏迷不醒,那時,確實是雅筠衣不解帶的守在病床前面。不止雅筠,還有翠薇,每當他狂呼著涵妮的名字,從夢中驚醒過來,總有只溫柔的手給他拭去額上的冷汗,那是翠薇。後來,當他出了院,住在楊家調養的時候,有個女孩一天到晚說著笑話,把青春的喜悅抖落在他的床前,那也是翠薇。忘恩負義!與其說他對雅筠忘恩負義,不如說他對翠薇負疚得更深。凝視著翠薇,那個穿著一身紅衣服,冒雨來訪的女孩!他忽然想起涵妮在海邊對他說過的話了。當一個泡沫消失的時候,必有新的泡沫繼之而起。她那時是否已預知自己即將消失,而暗示希望翠薇能替代自己?他想著,不禁對著翠薇呆住了。
「怎ど了?」翠薇笑著問:「發什ど呆?」
雲樓醒悟了過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說:「我在想,你是對的,我該去看看楊伯伯楊伯母了,只是,那兒讓我……」
「觸景傷情?」翠薇坦率的接了口。
雲樓苦笑了一下。
翠薇脫掉了大衣,在室內東張西望的走了一圈,然後停在畫架前面,她對那畫像凝視了好一會兒。然後,她來到書桌前面,俯身看著雲樓的設計圖,推開了設計圖,在書桌的玻璃板底下,壓著一張涵妮的鉛筆畫像,畫得並不很真實,不很相像,顯然是涵妮死後雲樓憑記憶畫的。在畫像下面,雲樓抄錄了一闋納蘭詞:「淚咽更無聲,止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儂自夢,更更,泣盡風前夜雨鈴。」
翠薇不太懂得詩詞,但她懂得那份傷感,抬起頭來,她凝視著雲樓,率直而誠懇的說:「別總是生活在過去裡,雲樓,過去的總是過去了,你再也找不回來了。」
雲樓望著翠薇,一個好女孩!他想。如果當初不認識涵妮,恐怕一切都不同了。而現在,涵妮是那樣深的嵌進了他的靈魂和生命,他只有在涵妮的影子裡才能找得到自己。
「你不瞭解,翠薇。」他勉強的說。
「我瞭解,」翠薇很快的說,深深的看著他:「涵妮是讓人難以忘懷的,是嗎?不止你,就是我,也常常不相信她已經死了,總覺得她還活著,還活在我們的身邊。」她的眼睛裡閃著光采,有份令人感動的溫柔。「你不知道她……她有多好!」
「我不知道?」雲樓啞然失笑的問,用手拂去了翠薇額前的短髮,然後他驚覺的說:「你的頭髮濕了,去擦擦乾吧,當心受涼。」
「沒關係,」翠薇滿不在乎的說:「我倒是想要一杯開水。」
「開水?」雲樓歉然的說:「我來燒一點吧!」
「算了,我來燒。」翠薇說,笑了笑,男人!天知道他是怎樣生活的!她在室內找了半天,才在一堆顏料和畫布中間找到了一個髒兮兮的電開水壺,壺蓋上又是灰塵又是顏料。她拿去洗乾淨了,灌滿水,拿到屋裡的電插頭上插了起來。環視著室內,她笑著說:「這ど髒,這ど亂,虧你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