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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瓊瑤

  「你雖是我的父親!你卻不是我的主宰!你無法控制我的心,我的意志,我的靈魂!」雲樓也喊著,憤怒的喊著,激動的喊著:「你只是自私!偏激!因為你自己一生沒有得到過愛情,所以你反對別人戀愛!因為楊伯母曾經背叛過你,所以你反對她的女兒……」

  「住口!」孟振寰大叫:「你給我滾出去!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你休想回台北!我永不許你再去台北!」

  雲樓的母親急急的趕來了,拉住雲樓的手,她含著眼淚說:「你們這父子兩人是怎樣了?才見面就這樣鬥雞似的!雲樓,跟我來吧!跟我來!這ど冷的天,你怎ど弄了一頭的汗呢!手又這樣冰冰的,你要弄出大病來了!來吧!跟我來!」

  死拖活拉的,她把雲樓拉出了書房,雲樓跟著她到了臥房裡。忽然間,他崩潰了,往地下一跪,他抱住了母親的腿,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啜泣起來。

  「媽!你要幫助我!」他喊著。「你要幫助我,讓我回台北去!」

  「哦哦,雲樓,你這是怎ど了嘛?」那軟心腸的母親慌亂了。「你起來,你起來吧,我一定想辦法幫你,好嗎?我一定想辦法!」

  可是,這個母親的力量並不大,許多天過去了,她依然一籌莫展,那個固執的父親是無法說服的,那個癡心的兒子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焦躁。而台北方面,是一片沉寂,沒有信來,沒有電報,沒有一點兒消息。雲樓一連打了四五個電報到楊家,全如石沉大海。這使雲樓更加恐慌和焦灼了。

  「一定涵妮出了問題,」他像個困獸般在室內走來走去。

  「一定涵妮的情況很危險,否則,他們不會不給我電報的!」於是,他哀求的望著母親:「幫幫我!媽!請你幫幫我吧!」

  接著,舊歷新年來了。這是雲樓生命裡最沒有意義的一個春節,在一片鞭炮聲中,他想著的只是涵妮。終於,在年初三的黃昏,那個好母親總算偷到了雲樓的護照和出入境證。

  握著兒子的手,她含著滿眼的淚說:「去吧!孩子,不過這樣一去,等於跟你父親斷絕關係了,一切要靠自己了,可別忘了媽呀!」

  像是幾百個世紀過去了,像是地球經過了幾千萬年沉睡後又得到再生。雲樓終於置身于飛往台北的飛機上了。屈指算來,他離開台北不過十一天!

  計程汽車在街燈和雨霧交織的街道上向仁愛路疾馳著。

  雲樓坐在車裡,全心靈都在震顫。哦,涵妮!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你好嗎?哦,涵妮!涵妮!再也沒有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了!再也沒有!再也沒有!涵妮!涵妮!涵妮!不許瘦了,不許蒼白了!不許用淚眼見我哦!涵妮!

  車子停了,他丟下了車款,那樣急不及待的按著門鈴,猛敲著門鈴,猛擊著門鈴,等待了不知道多少個世紀,門開了,他推開了秀蘭,衝進了客廳,大聲喊著:「涵妮!」

  客廳中冷冷的,清清的,靜靜的……有什ど不對了,他猛然縮住步子,愕然的站著。於是,他看到楊子明瞭,他正從沙發深處慢慢的站了起來,不信任似的看著雲樓,猶疑的問:「你──回來了?你媽怎樣?」

  「再談吧,楊伯伯!」他急促的說:「涵妮呢?在她房裡嗎?我找她去!」他轉身就向樓上跑。

  「站住!雲樓!」楊子明喊。

  雲樓站住了,詫異的看著楊子明。楊子明臉上有著什ど東西,什ど使人顫慄的東西,使人恐慌的東西……他驚嚇了,張大了嘴,他囁嚅的說:「楊伯伯?」

  「涵妮,」楊子明慢慢的,清晰的說:「她死了!在你抱她起來,放在沙發上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雲樓呆愣愣的站著,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什ど,接著,他發出一聲撕裂般的狂喊:「不!涵妮!」

  他奔上了樓,奔向涵妮的臥室,衝開了門,他叫著:「涵妮!你在哪兒?你在哪兒?」

  室內空空的,沒有人,床帳、桌椅、陳設都和以前一樣,雲樓畫的那張涵妮的油畫像,也掛在牆上;涵妮帶著個幸福恬靜的微笑,抱著潔兒,坐在窗前落日的餘暉中。一切依舊,只是沒有涵妮。他四面環顧,號叫著說:「涵妮!你在哪兒?你出來!你別和我開玩笑!你別躲起來!涵妮!你出來!涵妮!涵妮!涵妮!」

  他背後有□□的聲音,他猛然車轉身子,大叫:「涵妮!」

  那不是涵妮!挺立在那兒,顯得無比莊嚴,無比沉痛的,是雅筠。她用一隻溫柔的手,按在他的肩上,輕輕的說:「孩子,她去了!」

  「不!」雲樓喊著,一把抓住了雅筠的肩膀,他搖著她,嚷著:「告訴我,楊伯母,你把她藏到哪兒去了?告訴我!告訴我!告訴我!你一直反對我,一定是你把她藏起來了!你告訴我!她在哪兒?」

  「住手!雲樓!」楊子明趕上樓來,拉開了雲樓的手。他直望著他,一字一字的說:「接受真實,雲樓,我們每個人都要接受真實。涵妮已經死了。」

  「沒有!」雲樓大吼:「她沒有死!她不會死!她答應過我!她陪我一輩子!她不會死!她不會!不會!」轉過身子,他衝開了楊子明和雅筠,開始在每個房間中搜尋,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的叫:「涵妮!你在哪兒?涵妮!你在哪兒?你出來!我求你!求你!」

  沒有人,沒有涵妮。然後,他看到潔兒了,它從走廊的盡頭對他連滾帶爬的奔了過來,嘴裡嗚嗚的叫著。他如獲至寶,當潔兒撲上他身子的時候,他一把抱住了它,懇求的說:「潔兒!你帶我找涵妮去!你帶我找她去!你不會告訴我她死掉了,走!我們找她去!走!」

  「雲樓!」楊子明抓住了他的手腕,堅定的喊。「面對現實吧!你這個傻孩子!我告訴你,她死了!葬在北投的山上,要我帶你去看她的墳嗎?」

  雲樓定定的看著楊子明,他開始有些明白了,接著,他狂叫了一聲,拋掉了潔兒,他轉身奔下了樓,奔出了大門,奔上了街道,茫無目的的向雨霧迷濛的街上跑去。

  「追他去!子明!」雅筠說,拭去了頰上縱橫的淚。「追他去!」

  楊子明也奔出了大門,但是,雲樓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

  不知跑了多久,雲樓放慢了步子,在街上茫無目的的走著,雨絲飄墜在他的頭髮上、面頰上,和衣服上。夜冷而濕,霓虹燈在寒空中閃爍。他走著,走著,走著……踩進了水潭,踩過了一條條濕濕的街道。車子在他身邊穿梭,行人掠過了他的肩頭,汽車在他身畔狂鳴……他渾然不覺,那被雨淋濕的面頰上毫無表情,咬緊了牙,他只是一個勁兒的向前走著,向前走著,向前走著……

  ──第一部完──

  第六章

  第二部

  小 眉

  彩雲飛

  一年的日子無聲無息的溜過去了,又到了細雨紛飛,寒風惻惻的季節。商店的櫥窗裡又掛出了琳琅滿目的耶誕裝飾品,街道上也湧滿了一年一度置辦冬裝,及購買禮物的人群,霓虹燈閃爍著,街車穿梭著,被雨洗亮了的柏油路面上反映著燈光及人影,流動著喜悅的光采,夜是活的,是充滿了生氣的。

  唯一不受這些燈光和櫥窗引誘的人是雲樓,翻起了皮夾克的領子,脅下夾著他的設計圖,他大踏步的在雨霧中走著。

  週遭的一切對他絲毫不發生作用,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沉思的、沉默的、沉著的邁著步子。走過了大街,走過了小巷,從鬧區一直走到了冷僻的住宅區,然後,他停在信義路一間簡陋的房子前面,掏出鑰匙,他打開了門。

  一屋子的陰冷和黑暗迎接著他,扭亮了電燈,他把設計圖拋在書桌上,在一張籐椅中沉坐了下來。疲倦的呼出一口氣,他抬起頭,無意識的看著窗外的雨霧。然後,他站起身子,走到牆角的小茶几邊,拿起熱水瓶,他搖了搖,還有一點水,倒了杯水,他深深的啜了一口,再長長的歎息一聲,握著茶杯,他慢吞吞的走到一個畫架前面,抓起了畫架上罩著的布,那是張未完工的油畫像,他對畫像舉了舉杯子,低低的說:「涵妮,好長的一年!」

  畫像上的女郎無語的望著他。這是雲樓最近畫的,畫得並不成功,一年來,他幾乎沒有畫成功過一張畫。這張是一半根據著記憶,一半根據著幻想,畫中的女郎穿著一襲白衣,半隱半現的飄浮在一層濃霧裡,那恬靜而溫柔的臉上,帶著個超然的,若有若無的微笑。

  「涵妮!」

  他低低的喚著,凝視著那張畫像。然後,他轉過身子,環視四周,再度輕喚:「涵妮!」

  這是間大約八席大的房間,四面的牆上,幾乎掛滿了涵妮的畫像,大的、小的、油畫的、水彩的、鉛筆的、粉蠟筆的,應有盡有。不止牆上,書桌上、小茶几上、窗台上,也都是涵妮的畫像。從簡單的,一兩筆勾出來的速寫,到精緻的、費工的油畫全有。只少了涵妮抱著潔兒坐在落日餘暉中的那張。當雲樓搬出楊家的時候,他把那張畫像送給楊氏夫婦作紀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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