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信我莫疑!……」
涵妮仍然在反覆的低唱著,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然後,當她看到他闔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她以為他睡著了。她輕輕的站起身來,俯身看他,幫他掖了掖肩上的棉被,她在床前又站了好一會兒。然後,她俯下頭來,在他額上輕輕的吻了一下,低聲的說:「好好睡呵!雲樓!做一個甜甜的夢呵,雲樓,明天頭就不痛了,再見呵!雲樓!」
她走了。他聽著她細碎的腳步聲移向門口,突然間,他覺得如同萬箭鑽心,心中掠過一陣劇痛,倒好像她這樣一走,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似的。他用了極大的力量克制住自己要叫她回來的衝動。然後,他聽到她在門外,細聲細氣的呼喚潔兒出去,再然後,她幫他熄滅了電燈,關上了門,一切都岑寂了。
他睜開眼睛來,瞪視著黑暗的夜空,他就這樣躺著,好半天一動都不動,直到有人輕叩著房門,他才跳了起來。扭亮了電燈,開了門,楊子明夫婦正站在門口,楊子明立即遞上了飛機票,說:「你的機票,明天八點鐘起飛,機位都給人預訂了,好不容易才弄到這張機票,幸好我有熟人在航空公司。你的護照都在吧?」
他淒苦的點了點頭,瘖啞的說:「謝謝你,楊伯伯,這ど晚了,讓你為我跑。」
「我路過郵政總局,已經代你拍了一份電報回去,告訴你家裡明天的飛機班次,讓你母親也早點知道,假如她……」他把下面的話嚥住了,他原想說假如她還有知覺的話。「你可以收拾一下你的東西,隨身帶幾件衣服就可以了,大部份的東西就留在這兒吧,反正你還要回來的。」
「我知道,」雲樓低低的說:「其實沒什ど可帶的,衣服家裡都還有。」抬起眼睛來,他哀苦不勝的凝望著楊氏夫婦,覺得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才說:「楊伯伯,楊伯母,我這次回去,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知道會逗留多久,假如運氣好,媽媽的病很快就能痊癒,我自然盡快趕回來,萬一事與願違,」他哽塞的說:「我就不知道會拖到哪一天……」
「別太悲觀,雲樓,」楊子明安慰的說:「吉人天相,你母親的樣子,不像是會遭遇不幸的,說不定你趕去已經沒事了。」
「反正,我說不出我心裡的感覺,」雲樓昏亂的說:「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總之,我想你們瞭解,關於涵妮,我總覺得我不該這樣不告而別,明天她發現我走了,不知要恐慌成什ど樣子……」
「現在,你先把涵妮擱在一邊吧,」雅筠說:「我也明白,你走了之後的局面是很難辦的,但是,我會慢慢的向她解釋,明天你走之後,我預備守在她房裡,等她醒來,就緩和的告訴她,你回去兩三天就來,她一向很信任我的,或者不至於怎樣。」
「為什ど不能坦白告訴她呢?」雲樓懊喪的說:「我該坦白告訴她的,她會瞭解我的不得已。」
「能不能瞭解是一回事,」雅筠深刻的說:「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能瞭解的,怕的是她脆弱的神經和身體不能接受這件事。而且,雲樓,人生最苦的,莫過於離別前的那段時間。如果你坦白告訴她了,從今晚到明晨,你叫她如何挨過去。」
雲樓垂下了頭,他知道雅筠的深思熟慮是對的,他只是拋不開涵妮而已。拋不開這份牽掛,拋不開這份擔憂,拋不開這份刻骨銘心的深情。
「好了,雲樓,」楊子明說,「你大概的收拾一下東西,也早點睡吧,多少總要睡一下的,明天之後恐怕會很忙碌。涵妮,你放心,交給我們吧,總是我們的女兒,我們不會不疼的。」
「我知道。」雲樓苦澀的說。睡,今夜還能睡嗎?一方面是對涵妮牽腸掛肚的離別之苦,一方面是母病垂危的切膚之痛。睡,怎能睡呢?
這是最漫長的一夜,這也是最短暫的一夜。雲樓好幾次打開房門,凝望著走廊裡涵妮的房間,多少欲訴的言語,多少內心深處的叮嚀,卻只能這樣偷偷的凝望!又有多少次,他佇立窗前。遙望雲天,恨不得插翅飛回香港,「父母在,不遠遊。」他到這時才能體會這句話有多深刻的道理!十月懷胎,三年哺乳,母親呵,母親!
黎明終於來臨了,一清早,雅筠就起身了,叮嚀廚房裡給雲樓準備早餐。雲樓的隨身行李,只有一個小旅行袋。他房內的東西完全沒有動,那些畫幅,依舊散亂的堆積著,大部份都是涵妮畫像,他最得意的那幅涵妮的油畫像,早就掛在涵妮的臥室裡了。在畫桌上,他留了一張紙條,上面輕鬆的寫著:「涵妮,在我回來之前,請幫我把那些畫整理一下,好嗎?別讓它積上灰塵呵!我會日日夜夜時時刻刻分分秒秒想你!樓」給涵妮一點工作做做,會讓她稍減離別之苦,他想。把紙條壓在書桌上的鎮尺底下,他下了樓。楊子明和雅筠都在樓下了,雅筠想勉強他吃一點東西,但是他面對著那份豐富的早餐,卻一點食慾也沒有。推開了飯碗,他站起身來,滿眼含著淚水。
「楊伯伯,楊伯母……」他艱難的開了口。
「不用說了,我都瞭解,」雅筠說:「你多少吃一點吧!」
「我實在吃不下。」他抬頭看了看樓上。「涵妮?」
「我剛剛去看了一下,她睡得很好,」雅筠說。「現在幾點了?」
「七點十分。」
「那你也該走了,還要驗關、檢查行李呢!」
「我開車送你去,雲樓。」楊子明說。
「不了,楊伯伯,我可以叫計程車。」
「我送你,雲樓,」楊子明簡短的說:「別忘了,你對我有半子之份呢,只怕涵妮沒這福氣。」
雲樓再看了樓上一眼,咫尺天涯,竟無法飛渡,隔著這層樓板,千般離情,萬般別苦,都無從傾訴!再見!涵妮,我必歸來!再見!涵妮,再見!
「快一點吧,雲樓,要遲到了,趕不上這班飛機就慘了,年底機位都沒空,這班趕不上,就不知道要延遲多久才有飛機了。」楊子明催促著。
「我知道,」雲樓說,穿上了大衣,提起了旅行袋,他淒苦的看著雅筠。「涵妮醒來,請告訴她,我不是安心要不告而別的,我本想給她留一封信,但是我心情太亂,寫不出來,請告訴她,」他深深的看著雅筠。「我愛她。」
「是的,雲樓,我會說的,你好好去吧!」
雲樓不能再不走了,跟在楊子明的身後,他向大門口走去,雅筠目送著他們。就在這時,樓上發出一聲尖銳的慘呼,使他們三個人都驚呆了,然後,雲樓立即扔下了他的旅行袋,折回到房裡來,下意識的向樓上奔去。可是,才奔到樓梯口,樓梯頂上傳來一聲強烈的呼喊:「雲樓!」
他抬起頭,涵妮正站在樓梯頂上,臉色慘白如蠟,雙目炯炯的緊盯著他,她手中緊握著一張紙,渾身如狂風中的落葉般顫慄著。
「雲樓!」她舞動著手裡的紙條,狂喊著說:「你瞞著我!你什ど都瞞著我!你要走了!你──好──狠──心!」喊完,她的身子一軟,就整個倒了下來。雲樓狂叫著:「涵妮!」
他想奔上去扶住她,但,已經來不及了,她從樓梯頂骨碌骨碌的一直翻滾了下來,倒在雲樓的腳前。雲樓魂飛魄散,萬念俱消,一把抱起涵妮,他尖著喉嚨極喊著:「涵妮!涵妮!涵妮!」
雅筠趕了過來,她一度被涵妮的出現完全驚呆了,現在,她在半有意識半無意識的昏迷狀態中喊:「放下她,請醫生!請醫生!」
雲樓昏亂的、被動的把涵妮放在沙發上,楊子明已經奔到電話機旁去打電話給李大夫,掛上電話,他跑到涵妮的身邊來:「李大夫說他在十分鐘之內趕到,叫我們不要慌,保持她的溫暖!」
一句話提醒了雲樓,他脫下大衣裹住他,跪在沙發前面,他執著她那冷冷的小手,不住搖著,喊著:「涵妮!涵妮!涵妮!」
那張紙條從她無力的手裡落出來了,並不是雲樓的留箋,卻是一直被他們疏忽了的,雲霓拍來的那份電報!楊子明站在涵妮面前,俯身仔細審視她,他是全家唯一還能保持冷靜的人。涵妮的頭無力的垂著,那樣蒼白的,毫無生氣的。楊子明挺直了身子,忽然命令似的說:「雲樓!我叫車送你去飛機場!我不送你了!」
「現在?」雲樓驚愕的抬起頭來:「我不走了!這種情況下,我怎能走?」
「胡說!」楊子明幾乎是憤怒的。「你母親現在可能更需要你!是母親對你比較重要還是涵妮對你比較重要?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毫無孝心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