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他懷中,她的眼睛清亮如水,用手緊抱著他的腰,她整個身子都貼著他,熱情的,激動的,奔放的,她嚷著說:「噢,雲樓,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好愛好愛你!如果有一天我會死,我願意死在你的腳下!」
於是,她又唱:「願今生化作鳥,飛向你暮和朝,將不避鷹追逐,不怕路遙。遭獵網將我捕,寧可死傍你足,縱然是恨難消,我亦無苦。」
「哦,涵妮,涵妮。」雲樓抱緊了她,心中漲滿了酸楚的柔情。「涵妮!」
從這次的出遊之後,雲樓和涵妮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轉變,他們不再局限於家裡,也偶然出去走走了。有時,他們開車去郊外,度過一整天歡樂的日子,也有時,他們漫步於街邊,度過一兩個美麗的黃昏。生活是甜蜜的,是悠然的,是帶著深深的醉意的。假若沒有那層時時威脅著他們的那份陰影,他們就幾乎是無憂無慮的了。時間在情人的手中是易逝的,是不經用的,是如飛般的奔竄著的。就在這種如醉如癡的情況中,寒假來臨了。
孟振寰從香港寄來了一封十分嚴厲的信,命令雲樓接信後立即返港,信中有句子說:「……父母待子女,劬勞養育,不辭勞苦,兒女苟一長成,即將父母置於腦後,吾兒撫心自問,對得起父母?對得起良心?對得起二十年的養育劬勞否?楊家之女,姑不論其自幼殘疾,不能成婚,即使健康,亦非婚姻之良配……我兒接信後,速速返港,以免傷父子之感情,家庭之和睦,若仍然執迷不悟,延滯歸期,則父子之情從茲斷絕……」
雲樓接到這封信之後,好幾天莫知所措,然後,他寫了一封長信回家,把自己跟涵妮這份感情坦白陳述,懇求父母讓他留下。信寫得真摯而淒涼,幾乎是一字一淚,信中關於涵妮,他寫著:「……涵妮雖然病弱,但是最近已經很有起色,醫生一再表示,精神的力量對她勝過醫藥,我留在這兒,她才有生存的機會,我走了,她可能懨懨至死!父親母親,人孰無情?請體諒我,請為涵妮發一線惻隱之心。要知道我對涵妮,早已一往情深,涵妮活著,我才有生趣,涵妮萬一不幸,也就是我的末日!我知道父母愛我良深,一定不會忍心看著我和涵妮雙雙毀滅,請答允我今年寒假,姑且停留,等明年暑假,我一定偕涵妮返港……」
和這封信同時,他還寫了一封信給雲霓,年輕人總是比較瞭解年輕人的,他請雲霓幫他在父母面前說說情。信寄出一星期後,雲霓寫了一封信來,父母卻隻字俱無。雲霓的信上說:「……哥哥,爸爸接到你的信之後大發脾氣,媽媽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這幾天家裡的氣氛低極了,連我都覺得透不過氣來。對於你和涵妮的事,我和媽媽都不敢講話,媽媽也嘗試過幫你說情,結果爸爸和她大吵了一架,媽媽氣得血壓驟然升高,差點暈倒過去。據我看來,你和涵妮的事絕難得到爸爸的同意,這之間可能還另有內幕,因為爸爸連楊伯伯和楊伯母一起罵了進去,說楊伯母什ど水性楊花,女兒一定也不是好東西,什ど來路不明之類,又後悔不該把你安排在楊家,說他們一家都是壞蛋……總之,情況惡劣極了。哥哥,我看你還是先回來吧!反正回來還可以再去的,爸爸總不能不顧你的學業,把你關起來的,如果你堅持不回來,恐怕我們家和楊家會傷和氣,同時,爸爸會斷絕你的經濟,甚至跟你斷絕父子關係,爸爸的個性你瞭解,他是說得到做得對的,這樣一來,媽媽首先會受不了,你在楊家也會很難處,所以,你還是先回來,回來了一切都可以面談,說不定反而有轉圜的可能……」
看完了雲霓這封信,雲樓徹夜無眠,躺在那兒,用手枕著頭,他瞪著天花板,一直到天亮。父親,你何苦?他想著,痛苦的在枕上搖著他的頭。楊家怎ど得罪你了?涵妮不幸而病,她本身又有何辜?父親,你何等忍心!何等忍心!可是,事已至此,他將何以自處呢?回去?怎ど丟得下涵妮?不回去?難道真的不顧父子之情?涵妮和家庭,變成不能並存的兩件事,在這兩者之間,你何從抉擇?
清晨,他帶著份無眠後的疲倦出現在餐桌上,頭是昏暈的,眼光是模糊的,面容是憔悴的,情緒是零亂的,涵妮以一份愛人的敏感盯著他,直覺到發生了什ど事情,雅筠也微蹙著眉,研究的看著他。他默默無言的吃著早餐,一直神思不屬。終於,涵妮忍耐不住的問:「你有什ど心事嗎?雲樓?」
「哦,」雲樓驚悟了過來:「沒有,什ど都沒有。」
「那你為什ど愁眉苦臉?」涵妮追問。
「真的沒什ど,我只是沒睡好。」他支吾著。
「怎ど會呢?棉被不夠厚嗎?」涵妮關懷的問。
雲樓搖了搖頭,無言的苦笑了一下,算是答覆。飯後,涵妮坐在鋼琴前面,熱心的彈著夢幻曲,揚起睫毛,不住用討好的、帶笑的眸子注視著雲樓。當她發現雲樓根本沒有在聽她彈琴,也沒有注意到她的眼光,他倚在窗子前面,只是一個勁的對著窗外無邊無際的細雨出神。她感到受了傷了,感到委屈了,還感到更多的驚惶和不安。停止了彈琴,她一下子從鋼琴前面轉過身子來,嚷著說:「你怎ど了嗎?為什ど變得這樣陰陽怪氣的?」
「哦!」雲樓如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來,急急的走到涵妮身邊,他說:「沒什ど,真的沒什ど!」
「沒什ど,沒什ど,」涵妮嚷著:「你就會說沒什ど!我知道一定『有什ど』,你瞞著我!」
「沒有,涵妮,你別多心,」他勉強的解釋著。
「我要知道,你告訴我,我要知道是什ど事!」涵妮固執的緊盯著雲樓。
「涵妮,」雲樓的臉因痛苦而扭曲,凝視著涵妮,他忽然想試探一下。「我在想──我可能回香港去過舊歷年,一星期就回來,好嗎?」
涵妮的臉一下子變得雪白雪白,她瞪大了烏黑的眼睛,喃喃的說:「你要走了!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要走的,你走了就不再會回來了,我知道的!」仰頭看著天,她的眼光呆定而淒惶。
「你要離開我了!你終於要離開了!」
她的神情像個被判決死刑的人,那樣的無助和絕望,淒涼而倉皇。坐在那兒,她的身子搖搖欲墜,雲樓發出一聲喊,趕過去,他一把扶住了她。她倒在他懷裡,眼睛仍然大大的睜著,定定的凝視著他。雲樓恐慌而尖銳的喊:「涵妮!涵妮!我騙你的,我跟你開玩笑,涵妮!涵妮!涵妮!」
涵妮望著他,虛弱的呼出一口氣來,無力的說:「我沒有暈倒,我只是很乏力。」
「涵妮,我在跟你開玩笑,你懂嗎?我在跟你開玩笑。」雲樓一迭連聲的說著,滿頭冷汗,渾身顫慄。「涵妮!涵妮!」把頭埋在她衣服裡,他抖動得非常厲害。「涵妮,我再也不離開你!我永遠不離開你!涵妮!」
雅筠被雲樓的呼聲所驚動,急急的跑了過來。一看這情況,她尖聲叫:「她怎樣了?你又對她怎樣了?」
「媽媽,」涵妮虛弱的說:「我沒有什ど,我只是突然有些發暈。」
知道涵妮並未昏倒,雅筠長長的透出一口氣來。
「噢,涵妮,你嚇了我一跳。」望著雲樓,她的目光含著敵意:「你又對她胡說了些什ど?你!」
「我──」雲樓痛苦的咬了一下嘴唇。「我只是和她開開玩笑,說是可能回一趟香港。」
雅筠默然不語了。這兒,雲樓把涵妮一把抱了起來,說:「我送她回房間去休息。」
第五章
涵妮看來十分軟弱,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是紫色的,用手握緊了胸前的衣服,她顯然在忍耐著某種痛苦。看到自己造成的這種後果,看到涵妮的不勝痛楚,不勝柔弱,雲樓覺得心如刀絞。抱著她,他走上了樓,她那輕如羽毛的小小的身子緊倚在他懷中,顯得那樣嬌小,那樣無助。他把她抱進了她的臥房,放在床上,用棉被裹緊了她。然後,他坐在床沿上凝視著她,眼淚充塞在他的眼眶裡。
「涵妮!」他低低的呼叫。
「我好冷。」涵妮蜷臥在棉被中,仍然不勝瑟縮。
「我幫你灌一個熱水袋來。」
雲樓取了熱水袋,走下樓去灌熱水,雅筠正拿了涵妮的藥和開水走上樓,望著他,雅筠問:「她怎樣?」
「她在發冷。」
雅筠直視著雲樓。
「現在不能讓你自由了,雲樓,」她說:「你得留在我們家裡,你不能回香港,一天都不能!涵妮的生命在你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