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這不是真的!
第四天,懷冰來了,坐在我的床邊,我們相對無言,接著,兩人就抱頭痛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幫我擦著眼淚,一邊說:「藍采,你決不可以為這件事情怪你自己,決不可以太傷心!」
「是我殺了她!懷冰,是我殺了她!」我哭著說,固執的說。「你不知道,是我殺了她!她來向我求救,你猜我怎麼回答她?我說:『你要我怎麼幫助你?愛情又不是禮物!』噢,懷冰,我殺了她了!她是安心去死的,我知道!」
「不,不,不是這樣的,」懷冰也哭著,緊攬住我說:「你聽我說,藍采,你不可以這樣想!出事的時候我也在,她是腿抽筋了,我聽到她喊哎唷,也聽到她呼救,可是那時候大家距離她都太遠,她一向就是任性的,你知道,我們拚命游過去,她已經淌到警界線外面去了,她還冒起來過兩次,等無事忙抓住她的時候,已經晚了。總之,藍采,這一切都是意外,你決不可以那樣想,你懂嗎?」
「是我殺她的!」我說:「怎麼講都是我殺她的!我曾經阻止柯夢南去追她,假若柯夢南追到了她,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你怎麼知道呢?藍采?」懷冰說:「說不定追到之後,悲劇發生得更大,你怎麼知道呢?藍采,別自責了,說起來,我也要負責任,假若我不發起這一趟旅行,噢,藍采!」她掩住臉,泣不成聲。「假如我們能預卜未來的不幸就好了!假如我們能阻止人生的悲劇……噢,藍采,我們是人,不是神哪!」
我們相對痛哭,哭得無法說話,媽媽也在一邊陪著我們流淚。哭了好久好久之後,我問:「何飛飛呢?葬了嗎?」
「沒有,明天開吊,開吊之後就下葬。」
「明天?」我咬咬嘴唇:「我要去!」
「你別去吧!」懷冰說:「你還在生病!你會受不了的,別去了,藍采!」
「我要去!我一定要去!」我堅定的說。「明天幾點鐘?」
「早上九點。」
我沉吟了一會兒,輕輕的問:「她的父母說過什麼?」
「兩位老人家,噢!」懷冰又哭了。「他們不會說話了,他們呆了,傻了,何飛飛是他們的獨生女兒,好不容易巴望著讀大學畢業……噢!藍采!」
我們又痛哭不止,手握著手,我們哭得肝腸寸斷。啊,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們的何飛飛!
人怎麼會死呢?我一直想不明白。一個活生生的、能哭、能笑、能說、能鬧的人,怎麼會在一剎那間就從世間消失?怎麼會呢?怎麼可能呢?當我站在何飛飛的靈前,注視著她那巨幅的遺容,我這種感覺就更重了。她那張照片還是那麼「骨稽」,笑得好美好美,露著一口整齊的白牙齒,眉飛色舞的。她是那樣富有活力,是那樣一個生命力強而旺的人,她怎會死去?她怎能死去?
我們整個圈圈裡的人都到了,默默的站在何飛飛的靈柩之前,這是我們最淒慘的一次聚會,沒有一點笑聲,沒有一點喧鬧,大家都哭得眼睛紅紅的,而仍然抑制不住唏噓和嗚咽。柯夢南呆呆的站在那兒,像一座塑像,他蒼白憔悴得找不出絲毫往日的風采。我和他幾乎沒有交談,除了當我剛走進靈房,他曾迎過來,低低的喊了一聲:「藍采!」
我望著他,徒勞的嚅動著嘴唇,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也立即轉開了頭,因為眼淚已經充塞在他的眼眶裡了。我們沒有再說什麼,就一直走到何飛飛的遺容前面,我行不完禮,已經泣不成聲。懷冰走上來,把我扶了下去,我嘴裡還喃喃的、不停的自語著說:「這是假的,這是夢,我馬上會醒過來的!」
但是我沒醒過來,我一直在夢中,在這個醒不了的惡夢之中!
何飛飛的父母親都沒有在靈前答禮,想必他們都已經太哀痛了,哀痛得無法出來面對我們了。在靈前答禮的是他們的親屬。直到弔祭將完畢的時候,何飛飛的母親才走出來。她沒有淚,沒有表情,像個喪失了思想能力和一切意志的人,蒼老、疲倦,而麻木。她手裡捧著一疊厚厚的本子,一直走向我們,用平平板板的聲音說:「你們之中,誰是柯夢南?」
柯夢南一驚,本能的迎了上去,說:「是我,伯母。」
何老太太抬起乾枯而無神的眼睛來,打量著柯夢南,然後,她安安靜靜的說:「你殺了我的女兒了!柯夢南。」她把懷裡的本子遞到柯夢南手裡,再說:「這是她生前的日記,我留著它也沒有用了,幾年來,這些本子裡都幾乎只有你一個人的名字,我把它送給你,拿去吧!」她搖搖頭,深深的望著柯夢南,重複的說:「你殺了她了,我知道她是怎麼死的,你殺了她了!」
柯夢南捧著那些本子,定定的站在那兒,沒有一個字可以形容他那時臉上的表情,他的面色死灰,嘴唇蒼白,眼光驚痛而絕望。那位哀傷過度的老太太不再說話,也不再看我們,就掉轉頭走到後面去了。柯夢南仍然站在那兒,頭上冒著汗珠,嘴唇顫抖,面色如死。
谷風走上前去,輕輕的拍撫著他的背脊,安慰的說:「別在意,柯夢南,老太太是太傷心了!」
柯夢南一語不發的掉過頭來,捧著那些日記本向門口走去,他經過我的身邊,站住了,他用哀痛欲絕的眼光望著我,低低的說:「我們做了些什麼?藍采?」
我咬住了嘴唇,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等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柯夢南已經走到門口了,我下意識的追到了門口,抓住門框,我惶然無主的問:「你──要到哪裡去?」
他回過頭來看著我,他的眼光突然變得那麼陌生了。
「我──要去看一個人。」
「誰?」
「我父親。」他唇角牽動著,忽然淒苦的微笑了起來:「我該去看看他了。」他轉身要走,我忍不住的喊:「柯夢南!」
他再度站住,我們相對注視,好半天,他才輕輕的說:「藍采,你知道,從今之後,對於我──」他停頓了一下,眼光茫然淒惻。「──生活裡是無夢也無歌了,你懂嗎?藍采?」
我凝視著他,感到五臟六腑都被搗碎了。我懂嗎?我當然懂。從今後,生活裡是無夢也無歌了,豈止是他?我更是無夢也無歌了。
我沒有再說話,只對他點了點頭。
他走了,捧著那疊日記本,捧著一顆少女的心。
他走了。
何飛飛在當天下午,被葬在碧潭之側。
這就是我們的故事。
我常回憶起何飛飛的話:「瞧,整個就像演戲,誰知道若干年後,咱們這場戲會演成個什麼局面?」
演成個什麼局面?我們是一群多麼笨拙的演員!還能演得更糟嗎?還能演得更慘嗎?到此為止,這場戲也該閉幕了。
那年冬天,水孩兒出國去結婚了,接著,美玲、小魏、老蔡……也紛紛出國。至於柯夢南,他是第二年的初春走的。
柯夢南離台的前夕,我和他曾經漫步在冷清清的街道上,做過一次長談。自從何飛飛死後,我很少和他見面,這是葬禮之後我們的第一次傾談,也是最後一次。我們走了很多很多的路,一直走到夜深。那又是個「惻惻輕寒翦翦風」的季節,天上還飄著些毛毛雨,夜風帶著瑟瑟的涼意。我們肩並著肩,慢慢的踱著步子,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步行於細雨霏微之中。
從化裝舞會那夜開始,我就不知有多少次這樣依偎著他,在街道上漫步談天,訴說著我們的過去未來。但是,這一次和以前卻是大大的不同了。我們都不再是以前的我們了,宇宙經過了一次爆炸後再重新組合,一切都已不復舊時形狀。我們談著,走著,都那麼冷靜,那麼客觀,又那麼淡然,就像兩個多年相處的老友,閒來無事,在談他們的狗和高爾夫球似的。
「這次去義大利,是學聲樂?還是作曲?」我問。
「主要是聲樂,但是也要兼修作曲和管絃樂。」他說。
「要學幾年?」
「學到學成為止。」
「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他沒有答話,他的眼睛望著雨霧迷濛的前方,嘴邊浮起一個飄忽的微笑,這微笑刺痛了我,我發現我說的話毫無意義。我們沉默了很久,輕風翦翦,涼意深深,而細雨朦朧。好一會兒,他說:「藍采。」
「嗯?」
「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很美麗的時光,是不是?」
「唔,」我模糊的應了一聲,不太瞭解他這句話的用意。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段日子!」他輕聲的說:「那是我生命裡最美好的一部份。不過,藍采,」他看了我一眼:「你一向最崇拜真實,我必須告訴你,假若何飛飛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