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飛飛,」我困難的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能怎樣幫助你呢?何飛飛?你──你明白,愛情──並不是禮物,你──你懂嗎?」
她對我緩慢的點了點頭。
「我想,我懂,」她輕聲的說:「我懂,我早就懂了,沒有人能幫助我,沒有!」她又咬住了嘴唇,舊的創口滴出了新的血,她轉過身子,向帳篷外走。
「你去哪兒?」我本能的追問。
「去游泳,我的腿已經好了,海水可以沖掉一切,可以淹沒一切!」她回過頭來,對我淒淒楚楚的微笑,那微笑那麼美,那麼動人,那麼孤苦,又那麼無助,我一生都忘記不了那個微笑!「我去游泳,說不定海水可以澆滅我心頭的火焰。忘記我對你說的話吧;我說了好多傻話,是不是?我真滑稽?是不是?」
「何飛飛!」我叫。
「再見!」
她「□」的一聲,掀開帳篷的門,衝出去了。我也追到帳篷外面,這才看到,柯夢南抱著好幾瓶汽水,像一根木樁般挺立在那兒,他一定聽到了我和何飛飛的全部對白,他的臉色已經表明一切了。
驀然看到他,何飛飛也大吃了一驚,但是,她並沒有遲疑一秒鐘,就對著大海跑過去了。柯夢南大喊了一聲:「何飛飛!」
接著,他的手一鬆,汽水瓶全體跌落在地下,汽水湧了出來,在沙子上冒著泡泡。他沒有顧慮汽水,放開腳,他對著何飛飛追了過去,一面不停的喊著:「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
一種鋒利的、異樣的感覺,尖銳的刺痛了我,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嚴厲的喊:「柯夢南!站住!」
他站住了,茫然的回過頭來,瞪視著我。
「你要做什麼?」我問。
「我──我──」他錯愕的說:「我不知道。」
「你為什麼要追她?」我問,喉嚨更干了。「你聽到她對我說的話了?」
他點點頭。
「追到她以後,你要對她說什麼?」我問,那尖銳的刺痛越來越厲害。
「我──我不知道。」他顯得困惑而迷茫。「我只覺得應該去追她。」
我心裡像燒著一盆火,有兩股發熱而潮濕的東西衝進我的眼眶裡了,我望著面前這個男人,這個使多少女孩子魂牽夢縈的男人!我是個幸運者,不是嗎?
「我為什麼會和你戀愛?為什麼?」我啜泣著說:「我背著多大的重負!先有彤雲,又有水孩兒,現在又是何飛飛,我──我為什麼要愛上你?」
「哦,藍采,」他的聲音顯得輕飄飄的。「你別哭,藍采。」
我真的哭了起來,因為那聲音,那聲音突然對我顯得陌生了起來。某種直覺告訴我,何飛飛要得到他了。他不再是我的柯夢南了,他雖然站在我的身邊,但是他的心已經不在這兒了。
「別哭,別哭,藍采!」他重複的說著,他的手拍撫著我的肩,但是,他的眼睛正搜索著海面。
「你愛上她了。」我說。
「別傻!藍采!」
「說不定你早就愛上她了,而你自己不知道。」
「別說傻話吧!藍采!」他有些煩躁的跺了一下腳:「我應該追她去!」
「是的,你應該!」我尖刻的說:「去吧!你去吧!」
「藍采!」他停了下來,用手捧住我的臉,他深深的注視我,然後,他歎息了一聲。「好吧,藍采,我那兒都不去,陪你在這兒坐坐,好不好?」他拉著我坐在帳篷的陰影裡。「別哭了,好嗎?擦擦眼淚吧,好嗎?最起碼,這並不是我的過失,是不是?」
我擦乾了眼淚,我們坐在那兒,有好半天都沒有說話,我心中有種模糊的恐懼,悄悄的注視著他,我覺得他跟我之間的距離越變越遠了。他的手無意識的掬著沙子,他的眼睛仍然迷茫的投向海面。
我們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然後,我聽到三劍客在大聲呼叫,我聽到許許多多的人聲,看到所有的人群在往海邊跑,我本能的站起身來,但是,我的腿在發抖,這種顫抖又立即由我的腿蔓延到我的四肢,我想跑出去,卻無法移動我的腳,我看到柯夢南抓住了飛跑過來的無事忙。
「出了什麼事?」是柯夢南緊張的聲音。
「何飛飛,她的腿又抽筋了,我們來不及救她!我要找一點酒精!」
「她怎樣了?」柯夢南大聲吼叫著問。
「在那邊沙灘上,救生員和三劍客在給她施人工呼吸!」
柯夢南拉著我向那邊奔過去,我跌倒,又爬起來,爬起來,又跌倒,就這樣跌跌衝衝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跑到海邊的。一大群人包圍在那兒,卻是死一般的寂靜,我聽到柯夢南在尖聲的問:「她怎樣?」
「死了!」不知是誰的回答。
我聽到一聲可怕的尖叫,劃破了寂靜的空氣,衝破了洶湧的潮聲,最後,才知道那聲音竟發自我的口中。我用手蒙住了臉,狂叫著說:「不!不!不!不!不!不要!不要!不要!……」
有人扶住了我,我的頭左右轉側著,不停的,瘋狂的哭喊著說:「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何飛飛,求你,求你,求你!……」
接著,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我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覺。
第九章
接著,我病了。
一連三天,我都是昏昏沉沉的,我腦海裡一直浮著何飛飛的影子,不論是醒著,或是睡夢中,我都看到何飛飛,用一對燃燒著的眸子瞪著我,用一雙冰冷的手抓緊了我,哀懇的喊:「藍采!你救救我吧!我要死了!你救救我!」
哦!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叫著,喊著,哭著,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哭得喘不過氣來,掙扎著要抬起身子來,於是,有一雙溫暖的手按倒了我,一個細緻的、輕柔的、而又焦慮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藍采,別動,好好的躺著,你在發燒呢!」
那是媽媽,我張開眼睛,一把抓住了媽媽的手,我喘息的,哭喊著說:「媽媽!你知道我做了些什麼?我殺了何飛飛了!媽媽!」
我尖聲的狂叫著:「我殺了何飛飛了!我殺死了她!我殺死了她!你知道嗎?媽媽!媽媽!媽媽!」
「噢,藍采,別哭,別哭,別哭!」媽媽拍撫著我,用冷毛巾壓在我的額上,不斷的拭去我臉上的汗。「那不是你的錯,藍采,那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是我的!是我的!」我大喊著,死命的扯住媽媽的衣服:「我拒絕幫助她!我讓她心碎的跑開,又阻止柯夢南去追她!我害死她了!我殺死她了!媽媽!是我的錯呀!媽媽!媽媽!」
我週身淌著汗,汗濕透了我的衣服、被單、和枕套。我不停的哭喊著,哭喊著,哭喊著……但是,我再也喊不回何飛飛了!那個天真可人的女孩子!那個時時刻刻把歡樂播散給大家的女孩子!噢!何飛飛!何飛飛!何飛飛!我每呼喚一聲,這名字就像一把刀一樣從我心臟劃過去。於是,我忽然停止了哭喊,像彈簧一般從床上坐起來,拉住媽媽的手說:「媽媽,我在做惡夢嗎?根本沒有福隆啦,露營啦,游泳啦這些事,是不是?何飛飛還好好的,是不是?媽媽,是不是?是不是?」
媽媽用悲哀的眼光看著我,我搖撼著她,大喊:「是不是?是不是?媽媽!你告訴我!何飛飛在哪兒?何飛飛在哪兒?」
媽媽拭去了眼中的淚水,用手抱著我,一疊連聲的說:「孩子,孩子,孩子,我的孩子!」
於是,我大哭,哭倒在媽媽的懷裡,媽媽也哭,我們哭成了一團。可是,我們哭不醒何飛飛,哭不回何飛飛。
三天後,我的燒退了,人也清醒了,只是軟弱、無力,而滿懷悲痛。我已經無法記憶我是怎麼被送回家的,也無法記憶何飛飛是怎樣被運回台北的。我最後的印象,就是沙灘上的一幕,何飛飛穿著火紅的游泳衣,一動也不動的躺在那兒。
對我而言,這三天的日子,比三百個世紀還長久。奇怪的是,三天中,柯夢南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我也幾乎沒有想到過他。我瞭解,他現在的心情一定比我更複雜,更慘痛。
或者,他還會有些怨我,恨我。我是該被怨的,被恨的,經過了這件事,我知道,我跟柯夢南之間,一切都不同了,不單純了,也不美了。但是,我沒有多餘的精力來思索我和柯夢南的關係,我全部思想都還停留在何飛飛身上。一而再,再而三的去幻想整個的事件只是個夢,徒勞的渴求著醒來,醒來,醒來……醒來後一睜開眼睛,能看到何飛飛就在我面前,咧著嘴大笑著說:「哎唷,真骨稽!真骨稽得要死掉了!我是逗你玩的呢!冤你的呢!」
如果她並沒有淹死,如果整個只是她開的玩笑,我決不會和她生氣,我會抱住她,親她,吻她。只要……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