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中掌聲雷動,一片叫好和恭喜之聲,然後,舞會結束了。大家換回原來的服裝,紛紛告辭。
是柯夢南送我回家。
天才微微亮,街上冷冷清清的沒有一個行人,有些薄霧,街道和建築都罩在晨霧裡,朦朦朧朧的。春天的早晨,有露水,還有濃重的寒意。
他把他的外衣披在我肩上,低聲說:「散散步,好嗎?」
我點點頭。
我們沿著長長的街道向前走,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他先開口:「藍采。」
「嗯?」
「我現在準備好了,你告訴我吧!」
我望著他,他的臉發紅,眼睛中流轉著期待的不安,薄薄的嘴唇緊緊的抿在一起。那神情彷彿他是個待決的囚犯,正在等待宣判似的。我望著他,深深的,長長的,一瞬也不瞬的。
「別苦我吧!」他祈求的說:「你再不說話,我會在你的注視下死去。」
「你不需要我告訴你什麼。」我低低的說。
「我需要。」
「告訴你什麼呢?」
「你愛我嗎?回答我!快!」他急促的。
「你為什麼不去問問懷冰愛不愛谷風?」我說。
他站住,拉住了我,我們停在街邊上,春風吹起了我的頭髮和衣角,吹進了我們的心胸深處。他緊緊的盯著我,喘了一口長長的氣,然後,他的頭俯向我,我熱烈的迎上前去,閉上我的眼睛。
從此,我的生命開始了另外的一頁。
從舞會回到家裡,媽媽還沒有起床,我躡手躡腳的回到我的房間,立即就合衣的倒上了床。
我很疲倦,但是並沒有立即入睡,仰躺在那兒,我望著天花板,望著窗欞,望著窗外的雲和天,心裡甜蜜蜜的、昏沉沉的,又是醉意深深的。我的眼前還浮著柯夢南的影子,他的笑,他的沉思,和他的歌。好久好久,我就那樣一動也不動的躺著,讓那層懶洋洋的醉意在我四肢間擴散,讓柯夢南的一切佔據我全部的思維,直到我眼睛再也睜不開了。
我睡著了,夢到許多光怪陸離的東西,一會兒我是在個遊樂園裡,一會兒我又在碧潭水畔,接著又變成化裝舞會……
柯夢南始終在我前面,不住的回頭叫我,我拚命的向他跑去,可是總跑不到他那兒,跑呀跑的,跑得我好累,跑得我腰酸背痛,可是他還是距我那麼遠,我急了,大喊著:「過來吧!柯夢南!」
於是,我醒了,一室懶洋洋的陽光,斜斜的照射在床前。
媽媽正坐在床沿上,微笑的望著我。
「怎麼了,作惡夢?」媽媽問。
「噢,沒有,」我怔忡的說,揉了揉眼睛。「什麼時間了?」
「你睡得可真好,」媽媽笑著說:「看看窗子外面吧,太陽都快下山了。」
可不是嗎?一窗斜陽,正閃爍著誘人的金色光線,我從床上坐了起來,大大的伸了個懶腰,夢裡的一切早已遁了形,我渾身輕鬆而充滿了活力。
「舞會怎麼樣?」媽媽關懷的問。
我的臉突然發起熱來,噢,舞會!噢,神奇的時光!噢,柯夢南!
「好極了,媽媽。太好了。」
媽媽深深的注視著我。
「舞會中發生了什麼事嗎?」她敏銳的問。
「媽媽!」我喊,有一些驚奇,有更多的靦腆。「能發生什麼事呢?」我說著,一面側耳傾聽,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嗎?
何處傳來了口哨之聲?
「那可多著呢!」媽媽說,走到窗子前面去,拉開窗簾,她注視著窗子外面,好半天,她回過頭來,皺皺眉說:「有個傻子,今天一天都在我們家門口走來走去。」
「哪兒?」我從床上跳了起來。
「你自己看嘛!」
我衝到窗子前面去,哦!果然,是柯夢南,他正靠在大門口的老榕樹上面,倒好像滿悠閒的,正在低低的吹著口哨呢!
「哦,媽媽!」我喊:「那不是傻子呀!」
「不是傻子是什麼?就這樣吹了一個下午的口哨了!」
「哦,媽媽!」我叫著,來不及說什麼,我就向門口衝去了,媽媽在我後面直著喉嚨喊:「跑慢一點兒,當心摔了!他一個下午都等了,不在乎這幾分鐘的!」「哦,媽媽!」
我再喊了一聲,顧不得和媽媽多說了,也顧不得她的調侃,我一直衝出了大門,喘著氣停在柯夢南面前,他的眼睛一亮,身子站直了。
「藍采!」他喊。
「你在幹嘛呀?」我問。
「等你嘛。」
「為什麼不按門鈴?」
「我想,你可能在睡覺,我不願意吵醒你。」
「你沒有睡一下嗎?」
「睡了兩小時,滿腦子都是你,就來了。」
我們對視著,好半天,我說:「你真傻,柯夢南!」
他笑笑,不說話,只是呆呆的望著我。
我拉住他的手腕,說:「進來吧,柯夢南,見見我的媽媽。」
我們走進了屋裡,媽媽微笑的站在桌子旁邊,桌上,兩杯牛奶正冒著熱氣,一盤蛋糕,一盤西點,放得好好的,不等我開口,媽媽對我和柯夢南說:「坐下吧,藍采,你睡了一天,還沒吃東西呢,至於你的朋友,好像也很餓了。」她把牛奶分別放在我和柯夢南的面前。
「媽,」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低的說:「這是柯夢南。」
柯夢南對媽媽彎了彎腰,他也有些侷促。
「伯母。」他喊。
「坐下吧,坐下,」媽溫柔的笑著,注視著柯夢南。「先吃點東西,我最喜歡看孩子們吃東西的樣子。」
我拉著柯夢南坐了下來,我確實餓了,何況那些點心正散發著誘人的香味。柯夢南也沒有客氣,我們吃了起來,吃得好香好香,柯夢南的胃口比我更好。媽媽坐在一邊,笑吟吟的望著我們,她那副滿足和愉快的樣子,彷彿享受著這餐點心的是她而不是我們,一邊看我們吃,她一邊不停的打量著柯夢南,等我們吃得差不多了,她才問柯夢南:「你家住在哪兒?」
「南京東路,離這兒並不遠。」
我們住在新生南路。
「你父親在哪兒做事?」
「他開了一家醫院,不過我們家和診所是分開的。」
「哦,」媽媽關心的望著他:「你有幾個兄弟姐妹?」
「這個,」他的臉色頓時變了,眼睛裡閃過了一絲陰鬱的光,那張漂亮的臉孔突然黯淡了。「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
他輕聲的說:「同父異母的。」
「哦,」媽有些窘迫,我也有些驚異,對於柯夢南的家世,我根本不知道。「你的生母呢?」媽媽繼續問,她的眼光溫柔而關懷的停在柯夢南的臉上。
柯夢南的頭垂下去了,他的牙齒緊緊的咬了一下嘴唇,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眼睛裡有著燒灼般的痛苦。
「她死了!」他僵硬的說:「她原是我父親的護士,愛上了我父親,結了婚,生了我。可是,沒多少年,我父親又愛上了他的一個女病人,他和那個女病人同居,和我們分開了,每個月他供給我們大量的金錢,讓我們生活得非常豪華,就算盡了他的責任,結果,我母親在我十五歲那年自殺了,她吞了安眠藥,藥還是我父親的處方,因為我母親患失眠症已經很久了。」
室內沉靜了一會兒,他又低下了頭,一語不發的喝光了杯中的牛奶,好半天,媽媽歉然的說:「對不起,我不該問你這些。」
他很快的抬起頭來,振作了一下說:「沒關係,伯母。我現在已經比較能淡然處之了,以前我曾經度過一段很痛苦的日子,痛苦極了,我就狂喊,狂歌,狂叫,在各種樂器上亂撥亂敲,用來發洩。現在,我好多了,自從──和藍采他們接近以後。」
媽媽點了點頭,她的眼光更溫柔了。
「那麼,你現在跟父親住在一起嗎?」
「不,」他堅決的搖搖頭:「我自己一個人住,有個老傭人跟著我,我永不可能跟我父親住在一起,儘管他用各種方法想挽回我。」
「或者──他也有苦衷?」媽媽試探的說。
「別為他講話,伯母!」柯夢南顯得有些激動。「他是個劊子手,他殺掉了我的母親!」
「好,我們不談這個,談點別的吧!」媽說,端起了我們吃空了的碟子,送到廚房去,一面問:「你學什麼?」
「音樂。」
話題轉了,我們開始談起音樂來,這比剛才那個題目輕鬆多了,室內的空氣立即變得活潑而融洽。我們談了很久,柯夢南在我們家吃的晚餐,我發現媽媽幾乎是一見到他就喜歡他了,這使我滿心充滿了興奮和愉快。
飯後,我和柯夢南去看了一場電影,散場後,我們在街上慢慢的散著步,我說:「我從來不知道你家庭的故事。」
「一段醜惡的故事,」他痛心的說:「我非常愛我的母親,她能彈一手好鋼琴,又能作曲,又能唱。而且,她是感情最豐富的,最善良的,她一生,都寧可傷害自己,而不願傷害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