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他走了沒有!如果你還愛他,他在美國也像在你身邊,如果你已經不愛他,他在你身邊也像在美國!好吧,就算他去了美國!迎藍,拿出點精神來!拿出點魄力來!別讓我罵你輸不起!現在,我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知道我為什麼帶香檳來嗎?我回到報社去工作了!」
「是嗎?」迎藍振作了一下,勉強把阿奇拋到腦後去,她定睛看黎之偉,這才注意到他神采飛揚,滿面歡愉,和那個用刀抵她脖子的人已差了十萬八千里遠!那時,他是個凶神惡煞,現在,他是個傲氣十足的年輕人了。她從床上跳起來,由衷的感到欣慰:「太好了,阿黎。」自從黎之偉唱了那支「阿黎背著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往上爬!」她和韶青,就都簡稱他為阿黎。就像他偶爾也喊她們兩個為「阿藍、阿青」一樣。「那社長對你還不錯,是嗎?」
「是,他一直對我很好。我告訴他,我決心奮發了,請他再給我一個機會,我說,試用我一個月,我不要薪水!他居然說:不用試了,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你大病已癒。所以,我重新被重用了!」
韶青圍著圍裙,從廚房裡跑出來,拍手說:
「好啊!你們兩個,等著我做好了侍候你們吃嗎?」她笑意盎然:「快快!來幫忙,端碗筷!」
迎藍和黎之偉都跑進廚房,端菜的端菜,端湯的端湯,鋪餐巾的鋪餐巾……一切就緒以後,韶青四面張望,舉手說:
「等一等,還少一樣東西!」
她從抽屜裡找出一根蠟燭和燭杯,把蠟燭燃了起來,放在桌子正中,迎藍跑去把電燈關掉一部分,只留下窗邊的兩盞壁燈,室內頓時變得隱隱綽綽,幽幽雅雅的饒富詩意。黎之偉再跑過去,把落地大窗的紗簾拉了起來,讓台北市的萬家燈火,都閃爍在雲裡霧裡。然後,他們圍桌而坐,黎之偉開了香檳瓶,那瓶蓋「砰」然一聲,飛到老遠,韶青和迎藍歡聲大叫拍手。黎之偉注滿了三人的杯子,忽然一本正經的,舉杯對迎藍和韶青說:「謝謝你們兩個。尤其你,迎藍,你把我從毀滅中救過來了!我現在才知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他似乎話中有話。迎藍的臉色紅了紅,一仰脖子,干了香檳,她故作輕快的說:「好了!現在,我們三個都有工作了。」
「嗯,」韶青舉杯,笑盈盈的。「為天下不失業的人乾一杯,再為天下失戀的人乾一杯!」
黎之偉干了第一杯,然後壓住韶青的手,正色說:
「第二杯不喝!失戀兩個字本身就不通!」
「怎麼?」韶青不解的。
「戀這個字是一種心情,一種感情,只要我們戀愛過,我們永遠無法失去,我們所能失去的,可能只是一個人,和我們在這個人身上所加諸的幻想。」
「你很抽像。」韶青說。
「我很具體。」黎之偉盯著她。「阿青,」他語重心長。「離開那個驚駛員吧!他如果真愛你,他不會忍心讓你這麼痛苦,他會想辦法來解決你們之間的問題!」
「你怎麼知道我痛苦?」韶青失神的問。
黎之偉用手摸摸她的面頰,和唇邊的笑痕。
「笑是遮不掉寂寞的。」他說。
「嗨!」迎藍插了進來,用手拉住黎之偉的手腕:「你這個人有點問題!」她說。「什麼問題?」黎之偉回頭望迎藍:「說說清楚!」
「你怎麼勸每個女孩子離開她們的男朋友呢?幸與不幸,是她們自己的事,你為什麼要干涉呢!」
黎之偉用手指捏住她的小下巴,把她的頭托了起來,他又搖頭又皺眉又歎息:「迎藍啊迎藍,」他深刻的說:「如果你真陷得那麼深,如果你真離不開阿奇,你可以馬上打個電話!」
「打個電話?」她嚇了一大跳,本能的想到那張信箋,難道黎之偉有透視能力,已看到信箋的內容了嗎?
「是啊!打個電話到蕭家去,告訴蕭彬,你要阿奇回來,我包管你,阿奇明天晚上就站在我站的地方了!」黎之偉說。
她愣愣的望著他。「你爭點氣吧!」黎之偉忽然怒沖沖的叫,把香檳杯重重的往桌上一頓,酒從杯子裡跳出來,濺濕了桌布。他惱怒的瞪著她,厲聲說:「有一個摔得比你更重的人都站起來了,你還要往地獄裡爬過去嗎?你要不要我把你自己說過的話重複一遍給你聽!」「不。」她輕聲說,被動的握著酒杯:「不,不必需,我……我不會打電話!」他摔了摔頭,重新端起香檳,他用手支住頭,默然沉思,眼睛注視著菜盤。忽然,他抬起頭來,笑了,一邊笑,一邊爽朗的說:「我真的沒這個權利,來干涉你們的戀愛!我很自私,很霸道,只因為我自己失去了愛人,我就希望你們每個人都失去愛人!這是病態,是不正常的!別理我的話,阿青,也別理我的話,阿藍。你們是自己的主人,要怎麼做,就請怎麼做!不要再受我的影響了!」他站起身,放下酒杯,轉身欲去。
「你要去哪兒?」韶青驚問。「菜都沒吃完呢!」
「我必須走開!」他啞聲說:「這種燭且香檳、夜色,和你們兩個,使我心痛。兩個女孩,都為別人笑,為別人哭,屬於我的笑和哭呢?也早已屬於別人了。對不起……」他走向門口,好像喝香檳也會喝醉似的。「我要走了。我要去找個女孩吃消夜,她會對我說,我喜歡你的嘴,我喜歡你的腿……」韶青走過去,拉住他的手,把他帶回桌邊來。
「別走了。」她柔聲說:「你就在這兒吃消夜吧!我會對你說,我喜歡你的嘴,我喜歡你的腿……」
他重新坐下,仔細看她。
「你說謊!」他笑著。「你根本看不到我的嘴,我留了鬍子!你看不到!」「哈!」韶青挑起了眉毛,笑了。「我以為你醉了,原來你清醒得很呢!」「醉,是根本沒有醉。」他喝了口香檳,開始吃菜。他的眼光在兩個女孩身上轉。「清醒,我也不見得清醒。如果我醉了,我會吻你們兩個,如果我夠清醒,我就根本不會到這兒來找你們了。」韶青和迎藍對視了一眼,再驚愕的看向黎之偉。黎之偉沒看她們,又在那兒自顧自的唱起歌來:
「……阿黎背著那重重的殼呀,
一步一步的往上爬,七樓七樓兩隻黃鸝鳥,
阿嘻阿哈哈的在笑他,
醇酒美人你無份呀,你要上來幹什麼?……」卻上心頭17/269
接下來好長的一段日子,迎藍都過得有些昏昏沉沉,迷迷惘惘的。達遠的工作又進入了軌道,忙碌、緊張,聽不完的電話,回不完的信,訂不完的見客時間,打不完的字……忙碌也好,忙碌可以治療人的心病,可以沖淡某些回憶。沖淡,真的沖淡了嗎?她不敢說。阿奇留下的紙條,始終在她皮包裡,她幾乎時時刻刻,都會把它拿出來看上一兩遍,但是,她始終沒有撥過那個電話號碼。
她知道,不撥這個號碼,確實是受了黎之偉的影響,怕黎之偉嘲笑她,怕黎之偉罵她,怕自己「提不起,放不下」而最後還是走進蕭家的大門。她強迫自己不去想這電話,一天、兩天,一星期、兩星期,一個月、兩個月……日子一旦這樣規律的滑過去,她打電話的可能性就越少。惰性和矜持變得一日比一日深。真要叫他回來嗎?這個電話一打,她就命定屬於蕭家了,再也沒有回轉的餘地了。而且……而且……阿奇說過只等她一星期,現在已經好多個星期了,萬一他在國外已有女友,她豈不是又去自取其辱?這電話是萬萬不能打了。另外一方面,黎之偉的變化幾乎要令人喝采。他上班一個月後,已經成為老闆的紅人,他分期付款買了輛摩托車,背著個老爺照相機,不分晝夜的跑新聞,常常晚上來小公寓裡吃晚飯,他還邊吃邊趕新聞稿,一頓飯沒吃完,他又跳起來去報社繳稿了。有時,已經三更半夜了,他會忽然打個電話來,問她們兩個允不允許一個「累壞了」的小記者上來和她們共享幾分鐘的恬靜。每當這種時候,她們總是披著睡袍放他進來。他會坐在地毯上,背靠著沙發,真的累得動都不能動。韶青會立刻為他沖杯熱牛奶,再煎個蛋,強迫他吃下去。迎藍會好奇的纏住他,問:
「今天有什麼大新聞?」
「有啊!」他精神一振,立刻睜開眼睛,眼光灼灼的說:「有個七十五歲的老太太,今天和她孫子的朋友結婚了,那男孩子只有十八歲。」「胡說!」韶音笑著打他一下。「那裡會有這種怪事!那男孩的家裡怎麼會同意?」「男孩家裡倒沒話說,因為男孩是個孤兒,我訪問他為什麼要結婚?他傻兮兮的問我:不結婚也能有家嗎?也能有兒有女,有孫兒孫女曾孫子嗎?我覺得有義務開導他一下,告訴他娶個年齡相當的女孩,將來一定也有個大家庭。那男孩睜大眼睛說:那我豈不是要再等五十年,我好不容易找了條捷徑,你別來混我!」韶青和迎藍都笑了,迎藍傻傻的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