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熄滅了煙蒂,仔細的看她。
「病全好了?」他問。「嗯。」她哼著。「是身體上的病呢?還是心病?」他再問,開門見山的把話題立刻拉進主題。她瞪視他,覺得自己有些木訥。「都有。」終於,她吐出兩個字來,決定不繞彎子,以坦白對坦白。「我今天來辦移交,希望你先找個人來接收一下,在你找到新秘書以前,我想,總經理那兒的江小姐,可以先來兼任一下。」「你要辭職?決定了?」他眼光銳利。
「嗯。決定了。」她說。
他又燃起一支煙,慢吞吞的吸著,慢吞吞的說:
「你要走,你有自由,我不會勉強你留下。但是,你最好想想清楚,在台北找工作並不容易,達遠的待遇不低,工作環境和性質都是第一流的。這些日子來,你幫了我很多忙,我不能不承認你是個好秘書。你能不能把你的工作和你的感情問題分開來,不要混為一談?」
她沉思了片刻。「恐怕不行。」她說:「我如果在這兒上班,我就逃不開阿奇!」「阿奇已經走了。」他靜靜的說。
她嚇了一跳。「走了?走到哪兒去了?」她驚問。
「他自己請求調美國辦事處,走得很匆忙,也很堅決。我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娶了祝采薇,小兒子走了,我的弟弟們都已結婚,侄兒裡最大的只有十三歲,最小的才出世……你對我們蕭家,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她瞅著他,他眉頭微皺,聲音沉穩,可是,他全身都帶著某種既無奈又傷感的情緒。他再吸了口煙,正視著她:
「人真奇怪,」他說:「到了老年,就會恐懼家庭的分散,我很喜歡阿奇,他走了,我覺得我像是失去了一隻手臂,平常,公司裡許多大決定,都是他決定的。我那大兒子像媽媽,性格文靜,這小兒子就像我,做事果斷而富侵略性。我始終沒跟你說清楚,他一直在五樓上班,五樓是我們的企劃部,他是那兒的總負責人。他這一走,企劃部等於垮台,所以,他決心要走的時候,我非常生氣,我罵他不負責任,卻他為了一段感情,就逃到天涯海角去。他生平第一次,那麼沉默著不說話,不反抗,不頂嘴,也不聲辯,拎了個小皮箱,只裝了點換洗衣服,掉頭就走了。他媽媽追到機場,還想阻止他出境,他對他媽媽說:又不是生離死別,傷心什麼?你們隨時可以來看我。我也隨時可以飛回來!就這樣,他就走了。」
迎藍睜大眼睛,眼裡忽然就蒙上了一層淚顏她想開口說什麼,喉嚨啞啞的,就是說不出口。蕭彬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再看她。「你怪我們家集體在騙你,是嗎?迎藍,我們從來沒有騙過你!」她驚愕的抬頭看他,眼裡仍然有淚水在轉動。
「你剛來的時候,我們對你都不怎麼認識,阿奇騙了一個他不認得的陌生女孩,等他認得你之後,他一心一意只想保護你,決不想傷害你。迎藍,你用心想一想吧!為什麼把他騙一個陌生女孩的罪過要拉到自己身上去,假若他一見你,就知道你是你,他怎麼會騙你?怎麼會把自己弄得那麼悲慘?一定要遠走高飛?他一向就沒缺過女朋友,他對所有的女孩都提得起,放得下!」她瞬著眼睛,一語不發,睫毛上閃著淚珠,在那兒搖搖欲墜。她呆呆的看著蕭彬。
「好了,」蕭彬站起身來:「如果你決心辭職,我不留你,如果你願意留在達遠,我很感激──我已經再沒有興趣招考女秘書了。如果你真不幹了,我要找個四十歲以上已婚婦女來代替你。」她也站了起來,直視著蕭彬:
「我──做下去。」她啞啞的說。
蕭彬點點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她。
「這是阿奇在機場,交給他媽媽的,托她轉給你,我不知道他寫些什麼,如果你不願意看,可以丟字紙簍!」
她握住了信封,退出蕭彬的房間,回到秘書室裡,她立刻關緊了房門,望著那信封上龍飛鳳舞般的筆跡:
「 留交夏迎藍小姐親啟 阿奇」
她深深吸氣,拿起桌上的剪刀,她剪開了封口,抽出了信箋,只看到上面草率而倉促的寫著幾行字,顯然是臨上飛機前寫的: 「只為了一聲『再見』,
就這麼遠遠離去,說起來多麼瀟灑,做起來幾番遲疑,
也曾經驀然回首,找不到燈火闌珊處,也曾經望空吶喊,只看到白雲飄然去悠悠,
揮揮衣袖,不說離愁,
偏偏心底蕩起那麼兩句: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就這麼短短的幾行字,她卻淚濕衣襟了,把信箋再念一遍,她發現後面還有一行小字:
「又及: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有那麼一天,你忽然
想起了那個叫電梯等人的壞傢伙,你可以馬上撥一
通長途電話,號碼是×××──××××××,找
一個姓蕭名叫人奇的傢伙傳話給他,他必歸來,與
你同在!但是,注意,一周內不打電話,就不要再
打了,那壞傢伙多半去找金絲貓了!」
她撫平了信箋,把信箋攤在桌上,一遍又一遍的讀著,一遍又一遍的讀那「又及」,直到整封信都能背誦了為止。有一陣,她心血來潮的想拿起電話,直接接美國,又廢然的停止了。是她把他趕走的,是她不想見他的,是她要求了斷的!而且,他到最後還在威脅她呢!如果一周內不打電話,就不要再打了,他要去找金絲貓了!換言之,他只等一個星期的電話!過期不候!好大的架子!畢竟是蕭彬的兒子!
她開始機械化的把信箋折疊起來,收進皮包,心裡空蕩蕩的,像一片空白,空白的底層,卻一直反覆的蕩漾著那封信,和那短短的「又及」。她伸手去拿電話,又強迫自己把手收回來,不能打電話!達遠有接線生會偷聽!不許打電話,打了,就是她示弱了,她不打!最起碼,如果要打,也等過完一星期再打!她心緒亂亂的,腦中昏昏的,拿著一支原子筆,在拍紙簿上胡亂的畫著線條,畫滿了,又開始畫圓圈,大圓圈,小圓圈,畫著畫著,心裡卻冒出兩句話來:
「相思欲寄從何寄?畫個圓兒替……」
她的臉驀然一紅,在心裡暗罵了一句:「不要臉!怎麼可以想他?」把這張紙揉成一團,丟進字紙簍,換了一張紙,她開始練字;大、中、小、你、我、他、人、狗、貓……「哇,你在罵我是狗!」阿奇說。「哇!你又罵我是貓!」阿奇說……呸呸,不要臉呵,夏迎藍!她慌忙再把這張紙丟掉。再度拿起一張紙來,這次,她在整張紙上,寫滿了兩句話: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她停了筆,瞪著那張紙,呆住了。完了,今天夜裡,又該說夢話:「老頭、靴頭、拳頭、斧頭」了!她長長的歎口氣,用裁紙刀把那張紙機械化的裁成一條又一條,一條又一條,然後,把每一條都結在一起,結成一條好長好長的帶子,再慢慢的扔進字紙簍。這一天似乎過得很漫長,工作少之又少,電話也不多。大概蕭彬交代過,不要太勞累她。很多公文都不經過她,而直接送到董事長室去了。終於,到是下班時間,她回到家裡,韶青也剛回家,正和黎之偉在廚房中合作晚餐,今晚,黎之偉自己帶了一瓶酒來。居然是瓶香檳。「有事情需要慶祝嗎?」她問,坐到床邊去換掉鞋子。
第六章
「有!」黎之偉走出來,靠在牆上,瞅著她。「慶祝你跟阿奇講和吧!」「你怎麼知道我和阿奇講和了?」她沒好氣的問。
「因為你沒辭職。」「我是沒辭職,」她大聲說:「因為阿奇已經走了,到美國去了。」「哦?」黎之偉側頭沉思。「這不知道又是三十六計中的那一計!」「什麼?」她叫:「你以為……」
「這叫欲擒故縱,也叫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黎之偉笑嘻嘻的說。「別對我說你不想他,別告訴我你已經軟化了!你瞧,這就是有錢的好處,必要的時候,馬上可以有簽證有機票去美國,表演一手『失蹤』,讓你先心亂一下,嘗嘗離別的滋味。那蕭老頭呢?一定配合了演戲,悲劇性的父親,留不住最疼愛的兒子。嗯……」他哼著,深刻的盯著她。「如果我當時有錢有能力,我也去美國了,好讓采薇急一急,說不定一急一疼之下,就大有轉機!」他皺皺眉,用手指揉著鬍子,若有所思的加了一句:「行動真快啊,咱們要出國,簽證就要辦一個月!」「或者,」迎藍像從夢中醒來一般:「他根本沒走,還在台北……哦,不可能!」她想著那美國辦事處的電話號碼。「我肯定他已經走了!」黎之偉振作了一下,挑起眉毛,熱烈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