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姑深切的凝視她。「你非常漂亮,」她的聲音真摯而誠實。「不過,我們的桑桑對我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我想你一定瞭解這點,對你的家人來說,你也是獨一無二的!」
未必,她想,腦中閃過了父親和曼如的影子。
「好,」她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你們發現了一個長得像桑桑的女孩,這對你們有什麼意義呢?」
「有。」桑爾旋開了口。「奶奶幾乎已經全瞎半聾,而且有點老得糊糊塗塗了,桑桑又已經離開三年了,三年間總有些變化,所以,奶奶不會發現……」
她如同被針刺般直跳起來,眼睛睜得不能再大了,她嚷了出來:「你們總不會瘋狂到要我去冒充桑桑吧?」
「我們正是這個意思。」桑爾旋靜靜的說。
她驚異的看著他們,蘭姑的眼光裡帶著熱烈的祈求。桑爾旋卻鎮靜的等待著,那股哀愁仍然在他眉梢眼底,帶著巨大的震撼的力量,撼動著她,吸引著她。她深抽了口冷氣,掙扎著問:「我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我們給待遇,很高的待遇。」桑爾旋說,一直望進她的眼睛深處去。「如果你還有點人類的同情心,你該接受這個工作,去安慰一個可憐的老太太,她一生已經失去了很多的東西,這是她生命中最後幾個月了。」
「這……這……這會穿幫的!」她和自己掙扎著。「我對桑桑一無所知,我對奶奶一無所知,我對你們家每個人一無所知……老天!」她站起身來,丟下餐巾,拎起自己的帆布袋:「你們都瘋了!你們看多了電影,看多了小說,簡直是異想天開!對不起,我不能接受這工作!」她轉過身子,想往外走。
「就算演一場戲吧!」桑爾旋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著:「總比你在家裡面對你那個同年齡的小繼母有趣些!」
她倏然回頭,死盯著桑爾旋,她的背脊又僵硬了。「你昨晚還是跟蹤了我!」她怒沖沖的說。「而且打聽了我,你不是君子。」「對不起,我有不認輸和做到底的個性。」他伸手拉住她的帆布袋:「我們家的人都很少求人幫忙。」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柔和而酸楚:「雅晴,我求你!」
她回頭瞪視著他,在他那閃爍著光芒的眼神中,在他那酸楚而熱烈的語氣裡,整個人都呆住了。夢的衣裳5/303
這是桑爾旋私人的辦公室,看不出他這樣年輕,卻已有這樣大的事業。辦公室裡有大大的辦公桌,按鍵式的電話機,一套考究的皮沙發,明亮的玻璃窗,垂著最新式的木簾,裝潢得雅致、氣派、而大方。但是,雅晴並沒有任何心情去研究這辦公廳。房門關得很緊,冷氣開得很足。房裡有四個人,除雅晴外,還有桑爾旋、蘭姑,和桑爾凱。雅晴沉坐在沙發深處,望著手裡那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備忘錄」。
「你是哪年哪月生的?」桑爾旋在問。
「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日,那正是春天,全家都期望是個女孩兒,尤其是奶奶,她說女孩兒比較不會飛,養得乖乖柔柔能像小鳥依人……」雅晴驀的抬起頭來,注視著桑爾旋。「你奶奶錯了。女孩子有時候比男孩子更會飛,並不是每個女孩都像蘭姑一樣!」「能不能不批評而溫習你的功課?」說話的不是桑爾旋,而是桑爾凱,他正站在窗邊,帶著幾分不耐的神情,相當嚴厲的看著她。雅晴轉向桑爾凱,這是她第三次見桑爾凱。從第一次見他,她就不喜歡他。桑爾凱和爾旋只差一歲,但是,看起來像是比爾旋大了四、五歲。他和爾旋一樣高,一樣挺拔,所不同的,他臉上的線條比較硬,使他的眼神顯得太凌厲。他戴了副金絲邊眼鏡,這眼鏡沒有增加他的書卷味,反而讓他看來老氣。他永遠衣冠楚楚,西服褲上的褶痕筆挺。他的鼻樑很直,嘴唇很薄,常常習慣性的緊閉著,有種堅毅不屈的表情。坦白說,他很漂亮,比桑爾旋漂亮。他一看就是那種肯做肯為一絲不苟的人。他會是個嚴格而苛刻的上司,不止苛求別人,也苛求自己。他就是這樣的,雅晴在和他的幾次接觸中,早已領教過他的苛求。
「不要命令我,桑爾凱,」她揚著睫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當我高興批評的時候,我就會批評!你必須記住,我是來幫你們的忙,並不是你的下屬。」
「注意你的稱呼!」桑爾凱完全不理會她那套話,盯著她說:「桑桑一向叫我大哥。」
「她還叫你眼鏡兒,叫你鷺鷥,因為你兩條腿又瘦又長。叫你不講理先生,叫你偽君子,叫你不通人情,叫你自大狂!」
「哼!」桑爾凱哼了一聲,打鼻子裡說:「這些……不關緊要的事你倒記得清楚。」「你認為不關緊要的事可能是最緊要的事!」雅晴說:「如果要穿幫,多半是穿幫在小節上!」
「奶奶多大了?」桑爾旋在問。
「今年七月三日過八十整壽,我是特地從美國回來為她老人家祝壽的。」「奶奶叫你什麼?」「桑桑、寶貝兒、小桑子、桑丫頭。生氣的時候叫我磨人精,高興的時候叫我甜桑葚兒。」
「你叫奶奶什麼?」桑爾旋繼續問。
「奶奶、祖母大人、老祖宗。」
「還有呢?」蘭姑在問。
「還有──?」雅晴一怔。
蘭姑走了過來,她的眼眶濕濕的,聲音酸楚而溫柔。
「你和奶奶之間,還有個小秘密,」她坐在雅晴身邊,溫柔而苦澀的盯著她。「你每有要求,必定撒嬌,一撒嬌,就會直鑽到奶奶懷裡去,又扭又膩又賴皮。所以,奶奶有時叫你麥芽糖兒,你倒過來叫奶奶寶貝兒。」
「我叫奶奶寶貝兒?」雅晴瞪大眼睛「你有沒有弄錯,這算什麼稱呼?不倫不類不尊不敬……」
「人老了,會變得像小孩子一樣。」蘭姑輕歎了一聲,眼底是一片動人的、深摯的感情。「她──最喜歡你叫她寶貝兒,全世界也只有你一個人叫她寶貝兒。但是,你不會當著人前叫,只會私下裡叫。」雅晴呆望著蘭姑。「把那疊照相簿拿出來,」桑爾凱又在命令了。「桑桑,你把每一個人從小到大再指給我看一次,不用擔心紀媽,紀媽會合作的!她是把你從小抱大的女管家,她也知道真相,會幫著你演戲,噢……」他忽然想起什麼大事,正視著雅晴,嚴肅的問:「你會彈吉他嗎?」
「吉他?」雅晴又一怔:「我什麼天才都有,就缺乏音樂細胞,什麼吉他、鋼琴、喇叭、笛子……一概不會!不過……」她笑了起來:「我會吹口哨,吹得就像……人家媽媽把小娃娃撒尿一樣好。」桑爾凱把手裡的照相簿往桌上重重的一丟,照相簿「啪」的一聲,清脆的落在桌面上。他轉身就走向落地長窗,背對著室內,他冷冰冰的說:
「完了!這時代的女孩子,十個有八個會彈吉他,你們偏偏選了一個不會的!爾旋,我跟你說過,這計劃根本行不通,你就是不聽!我看,趁早放棄!你們說雅晴像透了桑桑,我看頂多也只有五分像,而且,她從頭到尾就在開玩笑,根本不合作,我看不出她有絲毫演戲的能力!你們不要把奶奶看成老糊塗……」他回過身來,像對職員訓話一般,攤著手大聲說:「她在五分鐘之內就會穿幫!蘭姑,爾旋,我們把這件荒謬的事就此結束吧!陸小姐,」他轉向雅晴,下了結論:「你回家吧!我們這幕戲不唱了!」
「慢一點!」爾旋挺身而出,站在他哥哥前面,簡潔而有力的說:「我們這幕戲唱定了!」
「爾旋!」爾凱叫著。兩道濃眉擰在一塊兒。「你不要太天真,你知不知道,這件事很可能弄巧成拙?現在,奶奶最起碼認為桑桑還活著,如果她發現出來了一個冒牌貨,她也就會明白真相了!」「我知道。」爾旋鎮靜而肯定的說:「雅晴不會讓我們失望!她不會穿幫的!你想想看,如果桑桑回來了,奶奶會樂成什麼樣子!我決定要讓這幕戲演下去!」
「老天!」爾凱惱怒的瞪著爾旋。「你能不能理智一點?她連彈吉他都不會!」
雅晴望著那怒目相對,各有主張的兩兄弟,愕然的回過頭來,困惑的問蘭姑:「桑桑很會彈吉他嗎?」
「不止很會彈,」蘭姑幽幽的說:「她彈得如行雲流水,簡直──太好了。她可以坐在花園裡的梧桐樹下,一彈就兩三小時,彈得那麼美妙,有時,我覺得連小鳥兒都會停下來聽她彈吉他。」雅晴呆住了。「呃,」她輕咳了一聲。「這麼說……我是根本不合格了?」
「本來就不怎麼合格。」桑爾凱悶聲低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