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笑了,笑完了,頌蕊這家中最小的一個「小姑子」,就不肯饒掉纖纖,又繞到老問題上來,她逼視著纖纖,一疊連聲的問:「說呀!纖纖!我哥哥問你的問題,你還沒答覆呢!說呀!纖纖!」纖纖被逼不過,居然抬起頭來了,她臉紅得像剛熟透的蘋果,眼珠水靈靈而亮晶晶,閃爍著滿眼的純真。她不笑了,卻有個比笑容更溫柔更細膩更甜蜜的表情,罩滿在她的面龐上。她的臉發光,聲音清脆而溫柔,她說了:
「虞伯母,剛剛你們都說頌超是傻小子、傻瓜、傻乎乎的、愣小子、木頭人兒……一大堆。可是,你們沒有很瞭解我,韓老師是知道的,我只是樣子好看,其實,我才是好笨好笨的。很多好簡單的問題,我都不懂,說實話……」她悄然環顧室內的男男女女:「我連你們家的人,誰是誰都弄不太清楚,一定要多給我一些時間,我才會弄明白的。頌超──他對我好,他不像你們講的那麼傻,他是很聰明的!」她用又熱烈又崇拜的眼光看著頌超。「他懂很多東西,會很多東西,他可以在空地上造起高樓大廈,可以在荒地上造起玻璃花房,他懂得畫圖,設計,用腦筋去思想,他會打球、游泳、跳舞,做各種運動,他還知道春夏秋冬四季的花花草草……唉唉!」她輕歎著,認真的睜大眼睛:「你們怎麼能說他笨呢?他是我見到的最最聰明的人!而且,他那麼高大那麼強壯哪!他使我覺得自己很弱很小,有了他,我就好像什麼都有了,什麼都安全了,天塌下來,他會幫我頂著,地陷下去,他會幫我拔出來……他就是我所有的世界了!我不知道我看上他那一點,因為,他對我而言,不是『一點』,而是『全部』!唉唉!」她又歎氣,眼睛更亮更亮了:「我是不會說話的,我好笨,好不聰明,我說不清楚我的意思,虞姐姐,你們個個都好,都比我會說話,或者,你們會懂我的意思……」她重新盯著頌超,毫不掩飾,毫不保留,她坦率而熱切的說:「我只知道我愛他,愛他所有所有的一切,沒有他,我就不要活了!」
她說完了,一時間,整個房子裡變得鴉雀無聲,大家都呆了,沒有人說得出話來,平日吱吱喳喳的虞家三姐妹,都像中了魔,只是瞪著纖纖發愣。虞太太眼眶紅了,眼睛濕了。虞無咎挑著眉毛,用一種嶄新的眼光去看他的兒子,似乎到此時才又來重估自己這寶貝兒子的份量。黎鵬遠和何子堅呆坐著,簡直無法把眼光從纖纖臉上移開。佩吟仍然靠著纖纖坐著,用瞭解的、激賞的眼光看著纖纖。她服了她了,事實上,她早就服了她了!纖纖看到自己的一篇話,把滿屋子的笑語都打斷了,她有些驚慌起來,有些失措起來,她的臉微微發白了,坐正身子,她悄聲問:「我是不是說錯了話?」
頌超從她面前的地毯上跪起身子,他再也不管姐姐妹妹們會怎樣取笑,再也不管以後姐夫們會把他怎樣嘲弄,他一把就抱住了纖纖,把她的頭緊壓在自己肩膀上,熱烈的低喊著:「你沒說錯!你一句話也沒說錯。只除了──你使我上了天,現在,你不給我搬梯子的話,我真不知道怎麼樣從天空上走下來。噢,纖纖!」他輕喚著:「讓我在全家人的面前起誓,我會用我以後所有的生命,來報答你這片深情!我會保護你,憐惜你,愛你!」室內又靜了一會兒,然後,活潑的頌萍首先跳起身子,拍著手,打破了室內那稍微有些尷尬的氣氛,她一疊連聲的喊:
「春梅!春梅,快拿香檳來!爸爸,對不起,我們要大開酒戒了,碰到這種事情,不喝香檳是絕對不行的!頌蕊,你去拿杯子!鵬遠,你也別呆站著,把咱們家的香檳酒統統收集過來!」一句話提醒了大家,立即爆發了一陣歡呼聲。頓時間,房子裡又忙又亂,大家穿梭著奔來跑去,香檳酒來了,杯子來了,頌萍趁混亂間,把那兀自抱著纖纖發呆的頌超緊揪了一把,這才把這傻小子從「天上」接回地下來了。他站起身子,也開始跟著大夥兒起哄,開香檳,倒酒,碰杯,一時間,屋子裡充滿了酒香,充滿了人語,充滿了笑聲,充滿了玻璃瓶與杯子相撞的叮噹聲。頌蘅也塞了一杯酒給纖纖,纖纖端著酒杯,悄悄的問佩吟:「韓老師,我可以喝酒嗎?」
「你可以喝,」佩吟笑著說,感動得眼眶也在發熱。「不止你可以喝,我也要喝!」於是,大家都碰起杯來,歡呼著,叫嚷著,彼此祝福著彼此,虞太太是忘形的把纖纖左抱一次,右抱一次。黎鵬遠三杯酒下肚,就開始長吁短歎起來。
「你怎麼啦?」頌萍問他。
他盯著纖纖看,纖纖的臉已經被酒染紅了,而且,感染了虞家上上下下的喜悅和祝福,她不能自已的笑著,笑得又甜蜜又溫馨,又醉態可掬。
「唉唉!」黎鵬遠歎著氣:「老三有這種艷福,實在是讓我不服氣,想當年,我黎鵬遠翩翩一少年,那一點兒不比老三強,只是一時失察……」「你再說!你再說!」頌萍著黎鵬遠叫。
黎鵬遠笑著一把勾住頌萍的腰,把腦袋倒到她肩膀上去,用京戲道白的聲調喊著:「小生已經醉了,娘子原諒則個!」
立刻,滿屋子都大笑了起來,笑得天翻地覆,地覆天翻。纖纖何曾經歷過這種場面,也跟著大家笑不可仰。頌超拿著個酒瓶,不停的給每個人斟酒,他神采飛揚,儼然是個「男主角」。瓶子拿到佩吟面前,佩吟臉紅紅的用手蓋住杯口,笑著說:「我真不能再喝了!」「不行!」頌超笑著不依的。「佩吟,我要特別敬你一杯,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金盞花32/37
他話中有話,佩吟一笑,心照不宣,她讓他再斟滿她的杯子。頌蘅聽出語病,忽然啊呀一聲叫了出來:「老三!你完了!」「怎麼了?」頌超吃了一驚。
「你瞧,」頌蘅說:「你和纖纖的婚事是只等選日子了!而佩吟和趙律師的婚事也只等選日子了!等佩吟結了婚,纖纖就要叫佩吟一聲媽,而你呢?老三,你叫丈母娘,該叫什麼呢?」「噢,真的!」何子堅跟著太太起哄:「老三,你完了!你得叫佩吟─聲『媽』了!」
「我的天!」佩吟喊,帶著酒意,倒在沙發裡,用手輕拍著額。「我連纖纖,都不許她改口。何況你們虞家的輩份,從來就亂喊一氣,妹妹喊哥哥老三,弟弟喊姐姐老大……現在,居然跟我論起輩份來了!算了,算了,我看,將來頌超和纖纖生了兒子,說不定兒子叫頌超還叫老三呢!」
大家又笑。就不知道怎麼,虞家總有那麼多的笑聲,那麼多的笑料。在觥籌交錯,笑語喧嘩裡,虞太太也關懷的把佩吟拉在一邊,悄聲問:「真的快結婚啦?」「年底吧!」佩吟紅著臉說。
「你媽怎樣呢?」虞太太關心的:「她那個病──好些了嗎?」「奇怪,最近穩定多了,也不發脾氣,也不亂吼亂叫了,腦筋也清楚些了。我爸說,可能因為我的婚事,使她醒悟到自己是個母親,就暫時忘了佩華了。」
「哦,這倒是真的,」虞太太說:「說不定一辦喜事,沖它一衝,倒人給沖明白了!」她拍著佩吟的手背,由衷的說:「我非謝謝你不可,不管怎麼樣,老三這件喜事,都是你的撮合。」「不要謝我。」佩吟微笑著。「我覺得,一切都是天意!他們兩個的見面,本來就很偶然,是由一盆金盞花開始的……」她笑了,想著那個早晨,一個「傻小子」來告訴她一個故事,另一個「小公主」捧來了金盞花。「許多時候,人算不如天算。伯母,我相信命運。你呢?」
「我相信你會有個非常幸福的未來!」
那夜,他們喝酒一直喝到夜深,然後,趙自耕的電話來了,他對頌超笑著說:「你們虞家怎麼回事?我的女兒和我的未婚妻都在你們家,我這兒就太寂寞了!快把纖纖送回來吧,結婚後,再慢慢聊天去!」「是!我馬上送她回來!」
夜深人散,酒盡燈。頌超帶著滿胸懷容納不盡的幸福,駕著他那輛「跑天下」,先把佩吟送回家,再把纖纖送回家,他自己駕車回來的時候,除了無邊無際的幸福和歡樂以外,他實在沒有絲毫「不幸」的預感,直到他的車子停在家門口,正預備開到車房裡去,他在車燈的照耀下,忽然發現一個女人,正抱著雙手,斜靠在他家門口的柱子上,靜靜的瞅著他。
他嚇了好大一跳。如果他現在看到的是一個外星人,一個怪獸,一個魔鬼,都不會讓他更加震驚,更加恐懼了。他望著她……那滿頭亂糟糟的小發卷,那相當美麗的大眼睛,那長而黑的假睫毛,那一件鮮紅色的緊身衫,那高聳而誘人的胸部,那黑絲絨的裙子……他立即關掉車燈,呆呆的坐在車裡,酒意都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