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渺小孤獨,我也不準備做你這種大人物的玩物!」
聰明的佩吟,高傲的佩吟,飄然出塵,傲世獨立的佩吟。他不自禁的想起第一次見到佩吟,就曾經被她那鋒利的對白打擊得幾乎無法應對。她多麼特殊呵!當他坐在那轉椅裡,深深的沉思時,佩吟的臉龐,談吐,風度,儀態……就一直在他眼前打轉。是的,今晚,他吻了她,為什麼?因為她一直在吸引他?因為她也一直在反對他?因為她孤苦無依而又正好敘述出她的失意和自卑?他吻了她,僅僅是吻了她,他有沒有認真想過,佩吟不是露露,佩吟不是雲娥,佩吟更不是那遊戲人生的琳達!他深吸了口氣,燃上了一支煙,坐在椅子中,他望著那縷煙霧裊裊上升,緩緩擴散。他開始認真的,非常認真的分析自己。而在這份分析中,他越來越惶惑,越來越慚愧,越來越寒瑟了。「除非你對那女孩認了真,否則,你沒有權利去碰她,那怕是僅僅一吻,也是對她的侮辱和玩弄!」他自問著,自審著,他的自我,分成了兩個,一個在審判自己,一個在辯護自己。
辯護?他根本沒有什麼理由可以為自己辯護。當天色濛濛亮的時候,他才悚然而驚,他嚇走了佩吟!他「趕」走了她!以後,她不會再來了。因為她自尊、自重、自愛而且自卑。他傷害她了!除非,他能重新來面對這件事,去請她回來,不是當纖纖的家教,而是──當纖纖的後母。
這念頭使他嚇了一跳,多年以來的單身生活,他已經過得那麼習慣,那麼消遙,那麼自在。他沒有妻子的拘束,卻能享受各種女性的溫柔。如果他「認真」到這種地步,他就是要把這些年的自由生活做一個總結束!佩吟,她只是個年輕的小女子,一個單純的中學教員,她和他根本屬於兩個世界,而且,他認識她的時間也太短,做這樣的「決定」未免太早,太草率,太不智了!
他再燃了一支煙,桌上的煙灰缸裡已堆滿了煙蒂,他站起身來,開始在房間裡踱著步子,心思越來越混沌不清了。然後,他聽到房子裡有了動靜,吳媽起來打掃房間了。接著,是趙老太太──他的母親,纖纖的奶奶──在和吳媽有問有答。然後,樓梯上響起腳步聲,纖纖下樓了,她那嬌嫩的聲音,在大廳中響著:「奶奶,你昨晚有沒有看到韓老師?」
「沒有呀!老劉不是開車去接她了嗎?」
「是呀!老劉把她接來了,她要我在樓上等她,可是,後來她沒有上來,我不知道……」纖纖的聲音憂愁而擔心。「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你的書背出來了嗎?」奶奶問:「準是你又背不出書,又沒把韓老師留的功課做完,惹韓老師生氣了。……」
「唉唉!」纖纖又習慣性的歎氣了。「那些書好難好難呀!奶奶,你不知道,古時候的人說話跟我們不一樣,他們咬著舌頭說!」「怎麼咬著舌頭說呢?」奶奶不懂。
「好好兒的一句話,他們就要之呀也呀乎呀的來上一大堆,我怎麼也弄不清楚,就只好『嗟哉』了!」
「什麼『嗟哉』呀?」奶奶糊塗了。
「嗟哉是古時候的人歎氣呀!」纖纖天真的說:「您瞧,奶奶,他們歎氣叫『嗟哉』,要不就『嗟乎』,要不就『於戲』……我聽起來,好像是黑小子生氣的時候打喉嚨裡發的聲音,大概古時候的人還不怎麼開化……」
「當然哪!」奶奶接了口:「古時候的人,在畫本上都是半人半獸的,他們還吃生肉,住山洞哪!說的話當然跟我們現在不同呀……」要命!趙自耕又好氣又好笑,這一老一小非把人氣死不可!他走往門邊去,又聽到奶奶在發表意見了:
「你爹就要你去大學裡學這些古人說話嗎?」
「是呀!韓老師說,中文系裡念的東西都是這樣的!唉唉,等我考上大學的時候,我大概已經『嗚呼』了!」
「什麼『嗚呼』呀?你這孩子,怎麼說的話我全聽不懂呢?」
「嗚呼就是死掉了!」「呸呸呸!」老奶奶連呸了好幾聲:「一大清早,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如果念了大學,就學得這樣說胡話,我看你還不如在家種種花兒,養養鳥兒算了。趕明兒嫁了人,還不是管家抱孩子,念那麼多書幹什麼?」
「奶奶!」纖纖撒嬌的。「您說些什麼,我才不要嫁人呢!」
「不要嫁才怪呢!」奶奶笑嘻嘻的說:「那有女孩子不出嫁的呢!出嫁是理所當然的事呀!你爹是昏了頭了,他的毛病就是沒兒子,把你當兒子待了。他聰明點的話,也不用要你去唸書,正經點該給你找個男朋友。他自己也該趁年輕,再娶一個,我還想抱孫子呢!」
「奶奶,」纖纖輕笑著,低聲說:「我聽蘇慕南說,爸爸在外面有女朋友!」「哦?」奶奶的興趣全來了。「真的還是假的?趕快叫蘇慕南來,讓我問問他……」
胡鬧,越弄越麻煩了。趙自耕立即打開房門,一步就跨了出去。他這一出現,把奶奶、纖纖、和吳媽都嚇了好大一跳。奶奶直用手拍胸脯,嚷著說:
「你怎麼起這麼早,躲在這兒嚇人!」
「媽,」趙自耕似笑非笑的看著母親。「您少聽別人胡說八道吧!」他轉頭望著纖纖,命令似的說:「纖纖,你進書房裡來,我有話要和你談!」纖纖有些心虛,在背後批評爸爸,亂髮議論,這下好了!全給爸爸聽去了。她求救的看了奶奶一眼。
「自耕,」奶奶果然挺身而出了。「我和纖纖說閒話兒,你可別去找她麻煩!」「您放心吧!」趙自耕又好氣又好笑。「有您護著她,我還敢找她麻煩嗎?」他再看了纖纖一眼。「進來吧!」
纖纖低垂著頭,用她那細小的牙齒,輕咬著下嘴唇,一股「犯了罪」的可憐兮兮相。她慢吞吞的跟著父親,「挨」進了書房。一股香煙味對她撲鼻而來,她不由自主的抬起頭,就一眼看到,滿屋子的煙霧騰騰,而在那氤氳的煙氣中,桌上,一盆「雁來紅」和一盆「金盞花」都顯得有些憔悴了。她驚呼了一聲,就徑直走過去,低頭察看那兩盆植物,喃喃的問:
「爸,你把它們搬進來幹嘛?它們要露水來滋潤,你用煙薰它們,它們就會枯萎了。」
趙自耕關上了房門,回到書桌前面來,他在自己的椅子裡坐下,深深的凝視纖纖,和那兩盆植物。
「這是你那位韓老師昨晚搬進來的!」他說。
「哦?」纖纖睜大了眼睛,困惑的看著父親。「你昨晚是不是在我窗外看到了?」
「沒有呀,我在樓上等韓老師,她沒有來。」她不安的扭動著腰肢,用手指在花盆上劃著,嘴裡哼哼般的低問:「你是不是把韓老師辭掉了?其實,韓老師教得很好,她對我好有耐心好有耐心,她比魏老師好多了。魏老師常罵我笨,韓老師從不罵我,反而總是原諒我,安慰我,叫我別急,慢慢來。其實,」她抬起那長長的睫毛,直望著父親。「是我不好,我念呀念的,就是記不住那些東西。韓老師也沒辦法呀,她不能代我念呀!爸,」她小心翼翼的、擔心的、憂愁的問:「是不是你怪她了?罵她了?所以她不教我了?」
「咳!」趙自耕輕咳了一聲,有些慚愧,他幾乎不敢正對纖纖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沒有。」他說,沉吟著,不自禁的又燃起一支煙。纖纖慌忙走到窗前去,打開了窗子,她跑回來,把那兩盆花全搬到窗子外面的窗台上去放著。放好了,她再細心的拉好窗子。
他點點頭,深思的看著這一切,想著佩吟說的話,他更加慚愧了,他對纖纖的瞭解,顯然沒有佩吟來得多。
「纖纖,」他柔聲說:「你很喜歡韓老師嗎?」
「是的。」纖纖坦白而真誠的說:「從小,你就幫我請家庭教師,但是沒有一個像韓老師這樣的。她……她和別的老師都不同,她……她好像並不完全在教我書,她……她也瞭解我,疼我。當我背不出書來的時候,她總是說:『不怪你,這對你太難了。』她瞭解我!真的!」她微微皺起眉頭,思索著該用怎樣的句子來解釋,她終於想出來了:「可以這樣說,一般老師都用『知識』來教我,韓老師是用『心』來教我!」她的臉上閃著光彩。「爸爸,她很好,真的!」
趙自耕動容的注視著女兒,這篇話使他驚悸而感動。
「你知道嗎?她昨晚來看我,幫你求情。」
「哦?」纖纖疑問的應了一聲。
「她說,大學裡沒有你可以學的東西,她認為你根本不用考大學。」「哦?」纖纖的眼睛更亮了,她熱切的看著父親。「怎樣呢?怎樣呢?」她急促的追問著。金盞花15/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