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她急急的說:「吳媽!給我那件紫風衣!」
「哦,小姐,」吳媽在圍裙上搓搓手:「你要做什麼呀?」
「我要出去!馬上要出去!我可能不回來吃飯!」
「小姐……」老吳媽欲言又止,遲疑了一下,就到臥室裡去取來了風衣。姘青隨便的攏了攏頭髮,穿上風衣,立即毫無耽誤的走出了大門。迎著門外撲面而來的秋風和寒意,她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有股焚燒般的熱力,漲滿在她的胸腔裡。
夢軒的車子停在巷口,他的眼睛焦灼的集中在車窗外面。
看到了她,他一言不發的打開了駕駛座旁邊的門,她鑽了進去,坐在他的身邊。兩人四目相矚,有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都只是靜靜的對視著,誰也不說話。然後,夢軒發動了車子,他的手顫抖的扶在駕駛盤上,血管從肌肉下面凸了出來,神經質的跳動著。
車子滑出了台北市區,向淡水的方向駛去。姘青靠在椅背上,凝望著車窗外飛馳的樹木和原野。她沒有問夢軒要帶她到哪裡去,也不關心要到哪裡去,她的心臟仍然在不規律的狂跳著,有種模糊的犯罪感壓迫著她,心頭熱烘烘的發著燒。而在犯罪感以外,那喜悅的、熱烈的切盼及期待的情緒就像浪潮般在她胸頭捲湧著。
車子穿過了淡水市區,沿著海邊的公路向前行駛,海風猛烈的捲了過來,掠過車子,發出呼呼的響聲。姘青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淺紫色的紗巾,把長髮繫在腦後,深深的迎著海風呼吸。海浪在沙灘和岩石間翻滾,捲起成千成萬的白色浪花。
終於,車子停了下來,眼前是一個由岩石組成的、天然的拱門,大概是幾千萬年前,被海浪沖激而成的,由拱門望出去,大海浩浩瀚瀚,明波萬頃。
「這裡是哪兒?」姘青問。
「這地方就叫石門,因這一道天然的拱門而命名的。」夢軒說,熄了火,掉轉頭來望著姘青:「我們下車去走走吧!」
姘青下了車,海風撲面捲來,強勁而有力,那件紫色的風衣下擺被風所鼓滿,飛舞了起來,她的紗巾在風中飄蕩。夢軒走過去,用手攬住了她的腰。
「不冷吧?」他低聲問。
「不,不冷。」姘青輕聲回答。
他們並肩從石門中穿出去,站在遍佈岩石的海岸邊緣,沙子被海風捲起來,細細碎碎的打在皮膚上面,有些疼痛,遠處的海面上,在視力的盡頭,有一艘船,像一粒細小的黑點。
「你不常出來?」夢軒說,像是問句,又不像是問句。
「幾乎不。」
「我喜歡海,」他說,「面對大海,可以讓人煩惱皆忘。」
「你懂得生活,」她說:「而我,我還沒有學會。」
「你會學會的,」他望著她,眼光熱烈。「只要你肯學。」
她凝視他,眼光裡帶著抹瑟縮和畏懼,嘴唇輕顫,小小的臉龐柔弱而惶惑。他握住了她的手,那雙手蒼白冰冷,帶著微微的痙攣。
「你在發抖,」他說,覺得喉嚨瘖啞,嘴唇乾燥。「為什麼?冷嗎?」
「不,」她咬了咬嘴唇:「我怕。」
「怕什麼?怕這個海風會吹翻了你?還是怕海浪會捲走了你?」他用手輕輕的捧起了她的臉頰。
她的眼光陰晴不定。
「我怕你。」她輕聲的說,坦白的,楚楚可憐的。
「別怕,」他潤了潤嘴唇:「你不該怕一個人,這個人由你才認識了生命──一種再生,一種復活,你懂嗎?」
她的睫毛輕揚,眼珠像一粒浸在水裡的黑葡萄。
「我懂,但是──你不該來找我,你不該帶我出來。」
「我不該認識你。」他低聲說,用大拇指輕輕的撫摸她的面頰:「不該參加程家的宴會,也不該在新生戲院門口認出你來。」他的眼光停在她的唇邊,那兒有一道齒痕。「你是那樣喜歡咬嘴唇的嗎?你的嘴邊有你的牙痕……」他注視著,注視著,然後,他的嘴唇蓋了上去,蓋在那齒痕上,蓋在那柔軟而顫抖的唇上。
「不要,」她呻吟著,費力的掙扎開來。「請你不要!」她懇求的語氣裡有令人不能抗拒的力量。「別招惹我,好嗎?放開我吧,我那樣害怕!」
「怕我嗎?」
「是的,也怕我自己。別惹我吧,我這裡面有一座活火山。」
她把手壓在自己的胸前。「它一直靜伏著,但是,它將要爆炸了,我那麼怕……一旦它爆炸了,那後果就不可收拾。」
「你是說──你的感情?」
「是的。」
「如果那是活火山,它終有一天要爆發的。」
「我不要,我害怕。我會被燒死。」
「你在意那些世俗的事情,是嗎?」他有些生硬的問,用腳踢著地上的石塊。「我們離不開世俗的,不是嗎?」她反問,臉上有天真的、疑問的神色。
「或者──是的。」他不能用謊言欺騙自己,或欺騙她。自己是騙不了的,騙她就太殘忍了。拉住她的手,他說:「我們走吧!這裡的範圍太小了。」
重新上了車,他發動了車子,他們沒有往回去的路上走,而是一直向前,沿著海岸的公路疾馳。
「現在去什麼地方?」姘青問。
「金山。」他頭也不回的說,把車行的速度加到時速八十公里。他內心的情緒也和車速一般狂猛。
金山距離石門很近,二十分鐘之後,他們已經到了青年育樂中心的廣場上。把車子開到海濱的橋邊,停下車來,他們在遼闊的沙灘上踱著步子。她穿著高跟鞋,鞋跟不住的陷進沙裡去。
「脫下鞋來吧!」他慫恿著。
她真的脫了下來,把鞋子放在車裡,她赤著腳走在柔軟的沙子上。他們沿著海邊走,兩組腳印在沙灘上留了下來,她的腳細小而白暫,在海浪裡顯得特別單薄。這是深秋,海邊只有海浪的喧囂和秋風的呼號,週遭遼闊的海岸,找不到一個人影。他的手挽著她的腰,她的長髮在海風中飄飛。
「你怎麼嫁給他的?」他問,不願提起伯南的名字。
「不知道。」她迷惘的說:「那時爺爺剛死。」
「你原來和你祖父在一起的嗎?」
「是的,我六歲的時候,爸爸離家出走了,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九歲的時候媽媽改嫁了,我跟爺爺一直在一起,我們相依為命,他帶我來台灣,然後,五年前,他也去了。」
「哦!」他握緊她的手,站住了,注視她的眼睛,喊著:「你是那樣一個小小的女人,你怎麼接受這些事情呢?」
她微笑,但是淚珠在眼裡打著轉轉。
「爺爺死了,我覺得我也死了,他幫我辦喪事,喪事完了,我就嫁給他了,我覺得都一樣,反正,我就好像是死了。」
「這個家並不溫暖,是不是?」
「一個很精緻的墳墓,我埋了五年。」
「卻拒絕被救?」
「怕救不出來,再毀了別人。」
「但願與你一起燒死!」他衝動的說,突然攬住了她,他的唇灼熱的壓住她的唇,手臂箍緊了她,不容許她掙扎。事實上,她並沒有掙扎。那壓迫的炙熱使她暈眩,她從沒有這樣被人吻過。他的唇貼緊了她的,顫慄的、燒灼的吮吸轉動,那股強勁的熱力從她唇上奔竄到她的四肢、肌肉、血管,使她全身都緊張起來。終於,他抬起頭來,捧住她的臉凝視她,然後,他把她的頭攬在胸前,溫柔的抱著她。她的耳朵貼著他的胸口,那心臟正瘋狂的擂擊著。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他低語:「我從來沒有動過這樣強烈的感情。」
「包括你的她?」她問,感到那層薄薄的妒意,和海浪一般的淹了過來。
「和她的愛情是平靜的、穩定的、順理成章的。」他說。
「你們的感情好嗎?幸福嗎?愉快嗎?」
「看──從那一方面講。」
「你在迴避我,」她敏感的說,歎息了一聲。「但是,我已經瞭解了。」
「瞭解什麼了?」
「你們是幸福的。」她低語。「她很可愛嗎?」
「何必談她呢!」夢軒打斷了她。「我們往前走走吧!」
他們繼續往前面走去,他的手依然挽著她的腰,兩組腳印在沙灘上蜿蜒的伸展著。姘青低著頭,望著自己的腳,那樣緩慢的一步步的踩在那柔軟的沙子上。等到漲潮的時候,那些足跡全會被浪潮所帶走了。一股愴惻的情緒湧了上來,酸酸楚楚的壓在她的心上,喜悅和激情都跟著浪潮流逝。人生不是每件事都能公平,有的人生來為了享福,有的人卻生來為了受苦。
「你不高興了。」他低徊的說,歎了口氣。
她有些吃驚,吃驚於他那份敏銳的感應能力。
「我一向生活得非常拘謹,」她說,在一塊岩石上坐了下來:「我不習慣於──犯罪。」
「你用了兩個奇怪的字,」他不安的說:「愛情不是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