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會忘記呢?」他的血液在體內奔竄著,那些燈下的凝思,那些夜深時的囈語,忘記!他怎麼會忘記呢!「不過,那並非一本名著,你怎麼會看到呢?」「我買的,我收購一切新作家的作品,好久沒再看到他的作品了,那位作家並不勤奮啊!」
「或者是被銅臭所遮了!」他低聲的說,又抬起眼睛來:「那小說寫得怎樣?你認為?」
「片段的句子很好,思想深刻,最弱的是組織,太亂了!一般人不會欣賞的,他應該把那些思想用情節來貫穿,用對白來表達,並不是每一個讀者都能接受思想,很多都只接受故事。」
「曲高和寡,或者他願意只為能欣賞他的作品的那幾個人而寫作。」
她搖搖頭,一綹長髮拂在胸前,紫色的衣服上綴著白色的花邊,她看來像一朵浮在晨霧裡的睡蓮。
「我不懂寫作,但是,藝術該屬於群眾的,否則,畫家不必開畫展,作家也不必把作品出版。」她輕聲說。
他注視著她,覺得渾身細胞裡都充實著酸楚的喜悅,帶著激動的情緒,他熱心的和她談了下去。姘青呢?她忘懷了很多東西,自從爺爺去世後,她沒有談過這麼多這麼多的話,那些久埋在她心裡的東西,都急於竄出來,她不大確知面前這個人物是怎樣的人,只沉浸在一種發洩的浪潮裡,因為這個人──他顯然能瞭解她所說的話。而已經有那麼長的一段時間,她以為自己的語言,是屬於恐龍時代或者火星上的,在地球上不可能找到瞭解的人了。
時間不知不覺的很晚了,穿著白衣的侍者在他們面前晃來晃去的打哈欠,他們驚覺了的站了起來,兩人都有無限的訝異。
「我今天是怎麼了?」姘青用手摸摸發燙的面頰,難道果汁裡也有酒嗎?
「怎樣的遇合!」夢軒想著,眩惑的望著面前那紫色的影子。
下了樓,坐進汽車,夢軒把手扶在駕駛盤上。
「還不到十一點,我們再找個地方談談好嗎?」
「哦,我──」現實回來了,姘青咬住了嘴唇。
「別拒絕我,人難得能找回片刻的自己,我實在不忍心讓今夜『遺失』。」夢軒急急的說,帶著點懇求的味道。
伯南還不會回家,或者他正流連在那個莉莉的身邊,姘青胡思亂想著,腦子中有些紊亂。
他們去了國賓飯店的陶然亭,在那兒談到午夜一點鐘。
回家的途上,兩個人都沉默了,一個完全意外的晚上!談了過多的話,而現在,只有深秋的夜風和離別的惆悵。車子滑過了寂靜的大街,停在姘青的家門口。
「再見!」姘青低低的說,打開了車門。
「等一下,」夢軒望著駕駛盤。「我還能不能見你?」他低問。
什麼發生了?不要!我不要!姘青在心裡喊著,迅速的武裝了自己的感情。
「見我?或者在下一個宴會上。」
「當你打扮得像一個木娃娃的時候?」
「是的。」
一段沉默,然後,姘青鑽出了車子,夢軒把頭伸出車窗,低聲說:「再等一下,你走之前,我要告訴你一件無關重要的事。」
「什麼?」姘青站住了。
「我覺得那遺失的年代找回來了,」他輕聲的說:「我就是默默。」
什麼?他就是默默?就是那個無名的作者?她愕然的站著,目送那車子急速的消失在夜色裡。她昏亂了,迷惘了,像夢遊一般的走進了屋子裡。當伯南狠狠的攫住了她的手臂,對著她的面孔大吼大叫的時候,她只是輕輕的想拂開他,就像想拂開一面蛛網似的,嘴裡喃喃的說:「別鬧我,讓我想一想。」
「我會把你關到瘋人院裡去!」伯南憤怒的大喊。
她沒有聽見,也沒有注意,她的知覺在沉睡著。清醒的,只是某種感情,某種夢境,某種──屬於《遺失的年代》裡的東西。
一連幾日,她的知覺都在沉睡,每日生活的、移動的,只是她的軀體,她的心靈飄浮於一個恍惚的境界裡。好幾天之後,她才從這種情況中醒覺過來,而一經醒覺,她就覺得自己像是已經經過了一段長長的冬眠,現在甦醒了,復活了,又有了生機和期盼的情緒。她在每間房間中繞著步子,走來走去,走去走來,呼吸著一種完全嶄新的、帶著某種緊張與刺激的空氣。她的每根神經,每個細胞,都在潛意識中等待著,等待一些她自己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伯南冷眼看著她,這是一個他完全不能瞭解的小婦人,五年前,她用一種哀愁的、淒苦的、無告的柔弱把他折倒了,竟使他發狂般的想得到她,佔有她,把她擁抱在他男性的懷抱裡。可是,沒有多久,他就感到像是受騙了,她的哀愁無告對他失去了刺激性,而且,一個妻子不是一個精工雕刻的藝術品,要人來費神研究、欣賞和瞭解。她竟是個全然不懂現實,不會生活的女人,終日只是凝思獨坐,彷彿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
「她身上連一絲一毫的熱氣都沒有!」他喃喃的詛咒:「她那裡是人,根本是個影子!」
看到她突然有了某種改變,看到她喜歡來來往往踱步,看到她臉上會忽然湧上一陣紅暈,他感到有份不耐煩的詫異,誰知道這個人是怎麼了?當初娶她的時候,真該研究一下她的家族血統,是不是有過瘋狂或白癡的病例?
「我看你需要到醫院去檢查一下!」他瞪著她說。「我?」她愕然的注視他:「為什麼?」
「你完全不正常!你的腦子一定有毛病!」
她倚窗而立,用種古怪的眼光望著他,他不喜歡這種眼光,帶著抹令人費解的微笑。
「你也不能完全代表正常呀!」
他有些驚訝,何時她學會辯嘴了?但是,別跟她認真吧,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今晚我不在家吃飯,明天晚上胡經理請客,你別再臨陣脫逃,人家請的是先生和夫人一起!知道嗎?」
「為什麼你要帶我一起去呢?伯南?你明知道我不會應酬,為什麼還一定要我去?」
為什麼?伯南自己並沒有好好分析過。姘青不是個美女,又不善於談話。但是,他很早就發現她有種吸引人的本能,尤其是男人。她的柔弱和羞澀就是她的本錢──一如當初她吸引他似的。好的妻子是丈夫的大幫手,假如她能聰明一點!
「你該學習!世界上的名人都有一個能幹的妻子,如果你學得聰明懂事一些,對我的事業就可以幫助很多,例如孟老頭,你為什麼不到他家裡多跑跑,拜他做乾爹,讓他幫我在上面說說話!」
姘青咬住了嘴唇,她的眼光定定的停在他的臉上,一層困惑和迷惘染上了她的眼睛,她輕聲的說:「哦,我懂了。」
「懂了,是嗎?」伯南沾沾自喜的:「你早就該懂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得學聰明一點!」
姘青垂下了頭,她不想說什麼,望著窗外,花園裡花木扶疏,一對黃蝴蝶在薔薇叢中飛來飛去。這不該是個人吃人的世界哦!樹木茁長,藍天澄碧,白雲悠然,這世界多少該留下一些不泯滅的靈性。
伯南上班去了,姘青仍然站在那兒,用手托著下巴沉思。
每次對伯南多認識一些,她就覺得自己瑟縮得更深一些,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有時會比兩個星球間的距離還遙遠。但是,她不再有受傷的感覺,長時期的相處,沒有給人帶來瞭解,反而帶來感情的麻木。
室內仍然那樣靜,針掉在地下都可以聽出來。她久已習慣於安靜,反而不習慣伯南的聲音。靜靜的,靜靜的,就這樣靜下去吧!她可以捕捉許許多多飄浮的思緒。
電話鈴驀的響了起來,在安靜中顯得特別驚人,姘青嚇了一跳,走過去,她拿起了聽筒,伯南又有什麼新鮮花樣了?
「喂!」對方的聲音低而沉:「是你吧?」
她的心臟猛的狂跳起來,渾身的肌肉都緊張了。她的聲音顫抖而不穩定:「是的,我是姘青。」
「我告訴你,我在你家門口的電話亭裡,我看到他出去的。」頓了頓,他的語氣急促:「我能見你嗎?」
「我──」她的手心發冷,緊緊的咬住了嘴唇。
「我用我最大的努力克制過,」他的語氣更加迫切:「我必須見你!你出來好嗎?我的車子就在巷口。」
她握著聽筒,不能說話。
「喂喂!」對方喊:「你聽到我了嗎?」
「是的。」她輕輕的說。
「我只想和你談談,你懂嗎?請你!我在車裡等你,如果你不出來,我就一直等下去!」
電話掛斷了,她放下了聽筒,愣愣的站著。為什麼她的心跳得那樣迅速?為什麼她的血液奔流得那樣瘋狂?為什麼她控制不住腦子裡的狂喜?為什麼她有不顧一切的衝動?回過身子,她一眼看到默默的站在那兒的老吳媽,正用懷疑的眼光注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