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時候曾經刻意修飾過自己,「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她妝扮自己只是為了他,而現在,沒什麼關係了。
她打電話到他辦公廳裡去過,他整個下午都沒有上班,有應酬?還是和妻兒在一起?總之,已經過了晚餐的時間,他是多半不來了,又白白準備了他愛吃的涼拌粉皮和糖醋魚!
「小姐,」吳媽走了進未:「開飯了吧!」
「不,」她憂愁的轉過頭來:「我要再等一會兒!」
「噢,小姐呀,你不能這樣天天不吃晚飯的,」吳媽在圍裙裡搓著雙手:「夏先生也不會願意讓你這樣的呀!他不會高興你越變越瘦呀!小姐,來吃吧,夏先生如果回來,也一定吃過了,現在已經七點半鍾了。」
「我不想吃!」姘青懶懶的說,把頭深埋在枕頭裡,一頭濃髮披散在淺紫色的枕面上。
「小姐!」
「我真的不想吃!吳媽!」
吳媽想說什麼又嚥了回去,搖搖頭,歎口氣,自言自語的嘰哩咕嚕著,一面退出了房間。
「以前是那樣的,現在又是這樣的,我的好小姐,這怎麼辦才好呀!」
姘青繼續蜷縮在床上,腦子裡紛紛亂亂的全是夢軒的影子,被單上每個花紋裡有他,吊燈上每片玻璃中有他,摔摔頭,他還在,搖搖頭,他也在,閉上眼睛,他還在……哪兒都有他,也是哪兒都沒有他!
時間靜靜的滑過去,很靜,很靜。很慢,很慢。空氣似乎靜得不會流動了。驀然間,電話鈴驚人的響了起來,滿房間都激盪著鈴聲。姘青像觸電般直跳了起來,他打電話來了!
聽聽他的聲音,也比連聲音都聽不到好些!奔進了客廳,她握起了聽筒,聲音中帶著喘息的喜悅及哀怨:「喂?夢軒?」
「夢軒?哈哈哈!聽不出我的聲音了?」對方是個男人,但不是夢軒!姘青渾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血液都變冷了,腦子中轟然作響,牙齒立即嵌進了嘴唇裡。這聲音,很久遠很久遠以前的聲音,來自一百個世紀以前,來自地獄,來自被拋棄的世界裡!這是伯南!曾經宰割過她的生命、靈魂和感情的那個男人!他不會放過她,她早就知道他不會放過她!
「你好吧?姘青?」伯南的聲音裡帶著濃重的輕蔑和嘲諷:「你千方百計離開我,我以為你有多大的能耐呢,原來是做別人的姘頭?他包下你來的?給你多少錢一個月?不值得吧,姘青!他在你的身邊嗎?或者你願意到復興園來看看,你的那個深情的男人正和妻子兒女在大吃大喝呢!你不來看看他們多麼美滿?多麼親熱?你過得很甜蜜嗎?很幸福嗎?姘青?怎麼不和你選擇的男人在一起呢?或者,你只是個被藏在鄉下見不得人的東西!哈哈!你真聰明,聰明到極點了!如果你寂寞,我會常常打電話來問候你,我對你還舊情難忘呢!別詫異我怎麼知道你的電話號碼,我現在正和陶思賢合夥做生意……你悶得難過的話,不妨打電話給我,你這種小淫婦該是耐不住寂寞的……」
姘青的頭發昏,眼前的桌子椅子都在亂轉,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拋下聽筒,為什麼還要繼續聽下去,她的兩膝已經開始顫抖,渾身棉軟無力,但仍然機械化的聽著那些嘲笑和侮辱:「你有很高尚的靈魂?哈哈!姘青!你想不想知道別人對你的批評?你是個蕩婦!一個被錢所包下來的妓女,一個標準的寄生蟲!你除了給人做小老婆之外還能怎樣生活?你以為他愛你?來看看吧!看看他和他的太太多親熱,順便告訴你一句,他的太太是個小美人呢!你不過是他生活中的消遣品而已!好了,姘青,祝你快樂!我在復興園打電話給你,我正和朋友小吃,看到這麼美滿的一幅家庭圖,使我想起你這個寂寞的可憐蟲來了,忍不住打個電話給你!別蜷在沙發裡哭啊,哈哈!再見!甜心!」
電話掛斷了,姘青兩腿一軟,坐進了沙發裡,聽筒無力的落到電話機上。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她覺得整個思想和感情都麻麻木木的,直到嘴唇被咬得太重而痛楚起來。她下意識的用手摸摸嘴唇,眼睛直直的瞪著電話機。逐漸的,伯南所說的那些話就像錄音機播放一般在她腦中不斷的重複,一遍又一遍。她知道伯南恨透了她,當初離婚也是在程步雲逼迫下答應的,他不會放過機會來打擊她,更不會放過機會來侮辱她。但是,他說的話難道沒有幾分真實嗎?她是個寄生蟲!她是別人的姘頭!別人的小老婆!她也相信復興園裡正有一幅美滿的家庭圖!社會不會原諒她,人們不會說她追求的是一份美麗的感情,她是個蕩婦,是個淫婦!是個家庭的破壞者!是個社會的敗類,是個沒有靈魂和良心的女人!
第九章
她用手蒙住了臉,倒進沙發裡,彷彿聽到了四面八方對她的指責,看到伯南、陶思賢等人得意的笑臉,哈哈!許姘青!你以為你是個多麼高尚的人物!你不過是他生活中的消遣品而已……她猛的從沙發上坐了起來,身子挺得直直的。
不,不,夢軒,不是的!從沒有人像你這樣愛我!這樣瞭解我!這樣深深的邁進我的心靈深處!我不是你的玩物,不是!
不是!不是!她用手堵住嘴,啜泣起來,夢軒,我們相愛,人們相愛為什麼是過失?為什麼?
許久之後,姘青仍然沉坐在那沙發裡,「別蜷在沙發裡哭啊,哈哈!」她是蜷在沙發裡哭,她是一朵飄在大海裡的小菱角花,她早已迷失了方向。夢軒,夢軒,我該怎麼辦呢?你真愛你的妻子兒女?她是個小美人,是嗎?消遣品?玩物?我?不!不!夢軒!她渾身痙攣,冷汗從額上冒了出來,夢軒,你得來,我要見你!我非見你不可!她的眼光落到電話機上。他家的電話號碼是多少?電話號碼簿上有,對了,在這兒!夢軒,我不管了,我要見你!
她撥了電話號碼,撥到夢軒的家裡。對面的鈴聲敲擊在她的心上,她緊張而慌亂,有人接電話了,是個女人!是她嗎?是他的妻子嗎?她口吃的說:「請──請──夏先生聽電話。」
聽筒那邊有很多的人聲,雜著孩子的笑聲,似乎非常熱鬧。接電話的女人揚著聲音在喊:「妹夫呀!你的電話,是個美麗的聲音呢!」
妹夫?那麼,是陶思賢的太太接的電話,陶思賢夫婦在他們家裡?她聽到那個女人尖銳的句子:「這可不是步步高陞了?居然打到家裡來要人了呢!」
夢軒接起了聽筒,聲音急促而冷淡:「喂,那一位?」
「夢軒,」她的手發著抖,聲音也發著抖:「你馬上來好嗎?我要見你!」
「有什麼事?你病了?」夢軒不安的語氣。
「不,沒有,只是我要見你。」
「我明天來,今晚不行。」夢軒的聲音十分勉強,顯然有所顧忌。
「夢軒……」她急急的喊,幾乎是哀求的:「請你……」
「我說不行,我有事!」夢軒打斷了她,有些不滿的說:「你不該打電話到這裡來。」
姘青咬緊嘴唇,顫抖的手再也握不牢聽筒,一句話也沒再說,她把聽筒放回電話機上,像發瘧疾似的渾身寒戰。蜷在沙發上,她抖得十分厲害,牙齒和牙齒都打著戰。是的,她沒有資格打電話到那邊去,她也沒有資格要夢軒到這兒來,他也不要來,他有個美滿的家庭……是的,是的,是的,她不該打電話到那邊去,她不該!她不該!她不該!她是自取其侮!她胸中的血液翻騰上湧,腦中像有一百個炸彈在陸續爆炸,顫巍巍的站起身來,她直著喉嚨喊:「吳媽!吳媽!」
吳媽匆匆忙忙的跑出來,姘青的臉色使她嚇呆了,驚慌的衝過來,她扶住了姘青,問:「你怎麼了?小姐?」
「我要出去,」姘青喘息著:「我馬上要出去!」
「現在嗎?」吳媽詫異的瞪著她:「你生病了,小姐,你的手冷得像冰一樣!你現在不能出去,已經快十點鐘了。」
「我要出去,你別管我!」姘青說,立即打電話叫了一部計程車。「我出去之後再也不回來了!」
「什麼!小姐?」吳媽的眼睛瞪得好大好大:「你是真的生病了!你一定在發燒!」
「我沒有!」姘青向門口走去,她的步伐歪斜而不穩:「告訴他我走了!告訴他我不再回來了!告訴他……」她的嘴唇顫抖:「我不破壞他的幸福家庭!」
「小姐!你不能走!小姐!」吳媽追到大門口來,焦灼的喊著,她不敢攔阻姘青,醫生曾經警告過不能違拗她。「小姐,這麼晚了,你到那裡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