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淹過了她的睫毛,她抬起手臂來,圈住了他的脖子。我就這麼圈住你,你再也不能離開我,夢軒!抽噎使她語不成聲:「別離開我,夢軒!別生我的氣!」
他的頭俯了下來,嘴唇緊壓在她滿是淚痕的面頰上。上帝注定了要我們受苦,怎樣的愛情,怎樣的痛苦,和怎樣的狂歡!
這是快樂的日子?還是痛苦的日子?是充滿了甜蜜?還是充滿了淒涼?姘青分析不出自己的感覺和情緒。但是,自從香檳廳的事件以後,她就把自己鎖在馨園裡,不再肯走出大門了,她深深的體會到,只有馨園,是屬於她的小天地和小世界,馨園以外,就全是輕蔑和責難──她並不灑脫,最起碼,她無法漠視自尊的傷害和侮辱。
整日關閉在一個小庭園裡並不是十分享受的事情,尤其當夢軒不在的時候。日子變得很長很長,期待的情緒就特別強烈。如果夢軒一連兩日不到馨園來,姘青就會陷在一種寥落的焦躁裡。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和夢軒兩人都失去了和平的心境,她發現自己變得挑剔了,挑剔夢軒到馨園來的時間太少,挑剔他沒有好好安排她,甚至懷疑他的熱情已經冷卻。夢軒呢?他也逐漸的沉默了,憂鬱了,而且易怒得像一座不穩定的火藥庫。
黃昏,有點雨濛濛的。花園裡,暮色加上細雨,就顯得特殊的蒼涼。夢軒當初買這個房子的時候,特別要個有樹木濃蔭的院落,如今,當姘青孤獨的佇立在窗口,就覺得這院子是太大了,大得淒涼,大得寂寞,倒有些像歐陽修的蝶戀花中的句子:「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
下面的句子是什麼?「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他呢?夢軒呢?儘管沒有玉勒雕鞍,他也自有遊冶的地方。當然,他不是伯南,他不會到什麼壞地方去。可是,他會留戀在一個溫暖的家庭裡,融化在兒女的笑靨中和妻子的手臂裡,那會是一幅美麗的圖畫!姘青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把前額抵在窗欞上。不!我沒有資格嫉妒,我是個闖入者,我對不起她,還有什麼資格吃醋呢?但是……但是……
我如何去克制這種本能呢?她搖搖頭,夢軒,但願我能少愛你一點!但願我能!
暮色在樹葉梢頭瀰漫,漸漸地,漸漸地,顏色就越來越深了,那些雨絲全變成了蒼灰色,可是地上的小草還反映著水光,她仍然能在那濃重的暮色中辨出小草的瑩翠。幾點鐘了?她不知道,落寞得連表都不想看。但,她的知覺是醒覺的,側著耳朵,她在期盼著某種聲音,某種她所熟悉的汽車馬達和喇叭聲。雨點從院落外的街燈上滴下來,街燈亮了。幾點鐘了?她不知道。再閉上眼睛,她聽著自己的心跳;噗突,噗突,噗突……很有節奏的響著,夢軒,夢軒,夢軒……很有節奏的呼喚,心底的呼喚。不行,夢軒,你得來,你非來不可!我等待得要發瘋了,我全身每個細胞都在等待。夢軒,你得來,你非來不可!假如有心靈感應,你就會知道我要死了,我會在這種等待裡死掉,夢軒,你得來,你非來不可!
吳媽的腳步聲踩碎了她的凝想。
「小姐,你在做什麼?」
「哦,」她愣愣的轉過身子:「我不知道。」
吳媽看了姘青一眼,心裡有幾分嘀咕,上帝保佑我的好小姐吧,她怎麼又這樣恍恍惚惚了呢?如果她舊病復發,就再也沒有希望了。伸手打開了電燈開關,讓燈光趕走屋裡那種陰冷冷的鬼氣吧!
「小姐,我開晚飯了,好不好?有你愛吃的蛋餃呢!」吳媽故作輕快的嚷著,想喚回姘青飛向窗外的魂魄。
「哦,晚飯!不,再等一會兒,說不定他會來呢,他已經好幾天沒有來了。」姘青癡癡的望著窗子。
「好幾天?小姐!他昨天早上才走的,不過是昨天一天沒來罷了。別等了,快七點鐘了呢,他要來早就來了!」
「不!我還要等一下。」姘青固執的說,用額頭重新抵著窗子,站得腿發麻。夢軒,你得來,你非來不可,如果你今晚不來,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夢軒,我是那樣那樣的想你!
你不來我會恨你,恨死你,恨透你!現在幾點了?即使你來了,我也不理你了!我恨你!夢軒!但是,你來吧,只要你來!
天黑透了,遠遠的碧潭水面,是一片迷濛。夢軒呢?夢軒在那兒?
夢軒在那兒?他在家裡,正像姘青所預料的,他在美嬋的身邊。將近半年的時間,他生活在美嬋和姘青之間,對他而言,是一種無法描述的生活。艷福不淺?齊人之福?怎樣的諷刺!他說不出心底的苦澀。許多時候,他寧願美嬋是個潑婦,跟他大吵大鬧,他就狠得下心來和她離婚。但是,美嬋不是,除了流淚之外,她只會絮絮叨叨的訴說:「我有什麼不好?我給你生了個女兒,又給你生了個兒子,我不打牌,也不到外面玩,你為什麼不要我了?你如果還想要孩子,我再給你生,你何必討小老婆呢?」
美嬋!可憐的美嬋!思想簡單而毫無心機的美嬋!她並不是很重感情的,她混混沌沌的根本不太明白感情是什麼。但是,失去夢軒的恐懼卻使她迅速的憔悴下來,本來她有個紅潤豐腴的圓臉龐,幾個月間就變長了,消瘦了,蒼白了。這使夢軒內疚而心痛,對美嬋,他沒有那種如瘋如狂的愛情,也沒有那種心靈深處的契合及需求,可是,卻有份憐惜和愛護,這種感情並不強烈,卻如一條靜靜的小溪,綿邈悠長,涓涓不斷。
多少次,他對美嬋保證的說:「你放心,我不會不要你的,也絕不會離開你的。」
但是,美嬋不相信這個,憑一種女性的本能,她多少也體會到夢軒即使在她身邊,心也在姘青那兒,再加上雅嬋灌輸給她的思想,和陶思賢的危言聳聽,對她早已構成一種嚴重的威脅。夢軒會遺棄她,夢軒會離開她,夢軒會置妻兒於不顧!每當夢軒逗留在馨園的日子,她就會擁抱著一兒一女哭泣,對孩子們反覆的說:「你們的爸爸不要你們了!你們沒有爸爸了!」
兩個孩子失去了歡笑,家庭中的低氣壓壓住了他們,那些童年的天真很快的被母親的眼淚所沖走。小楓已經到了一知半解的年齡,她不再用軟軟的小胳膊來歡迎她的父親,而代之以敵視的眼光,和恐懼懷疑的神情,這使夢軒心碎。小楓,他那顆善解人意的小珍珠!什麼時候變得有這麼一張冷漠而悲哀的小臉?
「小楓,明天我帶你出去玩,嗯?」他攬著女兒,勉強想提起她的興致:「帶你去動物園,好不好?」
小楓抬頭看了他一眼,大圓眼睛裡盛著早熟的憂鬱。
「媽媽也去嗎?」她輕輕的問。「媽媽不去,我就不去。」
他看看美嬋,美嬋的睫毛往下一垂,兩滴淚珠骨碌碌的從眼眶裡滾了出來。夢軒心中一緊,鼻子裡就衝進一股酸楚。
美嬋向來是個樂天派的,嘻嘻哈哈的小婦人,現在竟成為一個終日以淚洗面的閨中怨婦!她有什麼過失?正像她自己說的,她有什麼不好?該遭遇到這些家庭的劇變?如果這裡面有人做錯了,只是他有錯,夏夢軒,他的罪孽深重!他打了個冷戰,下意識的把小楓攬緊了些,說:「是的,媽媽也去,是嗎?美嬋?我們好久沒有全家出去玩過了,明天帶小楓小竹去動物園,我下午就回來,晚上去吃頓小館子,怎樣?」
美嬋沒說什麼,只是,帶淚的眸子裡閃過一抹意外的喜悅。這抹喜悅和她的眼淚同樣讓夢軒心痛。美嬋,這善良而單純的女人,他必須要待她親切些!
他這天沒去馨園,第二天也沒去。
第二天?多麼漫長的日子!姘青仰躺在床上,目光定定的看著天花板上那盞玻璃吊燈,那是由許許多多玻璃墜子所組成的,一大串又一大串,風吹過來會叮叮噹噹響,搖搖晃晃的十分好看。一共有多少片小玻璃?她數過好幾次,卻沒有一次數清楚過。現在幾點了?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一件事,他今晚又不會回來了,用「回來」兩個字似乎不太對勁,這兒不是他的家,他另外有一個家,這裡只是馨園,是他的小公館。當然,自己不該有什麼不滿,當初她是心甘情願跟他來的──心甘情願組織這個愛的小巢,心甘情願投身在這段愛情裡面,心甘情願接受這一切;快樂、痛苦、以及煎熬。
但是他不該這樣冷落她,昨天的等待,今天的等待……
這滋味有多苦!最起碼,他該打個電話給她,但是,她又多怕接到他的電話,來一句乾乾脆脆的:「姘青,我今晚不能回來……」那麼,她就連一絲希望都沒有了,有等待總比沒有等待好一些。他是不是也因為怕說這句話而不打電話回來?她歎息了一聲,瞪著吊燈的眼睛有些酸澀了。她用幾百種理由來責怪他的不歸,又用幾百種理由來原諒他!哦哦,夢軒,但願我能少愛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