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著窗子,她又茫然自問:「難道我不應該得到嗎?難道我沒有資格愛和被愛嗎?」
風吹過窗欞,掠過樹梢,篩落了細碎的輕響。月亮半隱,浮雲掩映。沒有人能回答姘青的問題。人世間許許多多問題,都是永無答案的。
夢軒在三天之後才回到馨園來,他看來疲倦而憔悴。姘青已經等待得憂心忡忡,她打了許多電話到夢軒辦公廳裡去,十個有八個是他不在,偶然碰到他在的話,他也總是三言兩語的結束她的談話,不是說他很忙,就是說他有公事待辦。三天來,他也沒有主動給她打過一個電話。姘青是敏感而多愁的,這使她心底蒙上了無數烏雲,而覺得自己那纖弱的感情的觸角,又被碰傷了。
「或者,他已經厭倦了我。」長長的三個白天和三個夜晚,她就總是這樣自問著。倚著窗子,她對窗外的雲天低語,走進花園,她對園內的花草低語。端起飯碗,她食不下嚥,躺在床上,她寢不安席。時時刻刻,她懷疑而憂慮:「我做錯了什麼嗎?使他對我不滿了嗎?還是他發現自己不該接近我?他的妻子使他心軟了?他一定懊悔和我同居,而想結束這段感情了!」於是,她咬緊了嘴唇,在心中喃喃的念叨著:「他不會來了!他永遠不會再到馨園來了!」就這樣,在一次那麼甜蜜而充實的旅行之後,他悄然而去,再也不來了!或者,她會在下一分鐘裡突然醒來,發現自己仍然生活在伯南身邊,整個這一段戀情,都完全是一個夢境!這種種想法,使她心神不定的陷在一種神經質的狀態裡。
看到夢軒回來,她遏止不住自己的驚喜交集,在她,彷彿夢軒已經離開了幾千萬個世紀,是永不可能再出現的了。攀著夢軒的手臂,她用焦渴的、帶淚的聲音說:「你總算來了,夢軒,為什麼你不給我電話?」
夢軒非常非常的疲倦,三天裡,他等於打了一個大仗,陶思賢是一條地道的螞蟥,一條吸血蟲!美嬋較弱而無知,完全被控制在他手裡。和美嬋談不出結果,除了眼淚,她沒有別的。而陶思賢,他認準了從中取利,錢!錢!錢!他付出了二十萬,買回了美嬋的一張狀子,但是,焉知道沒有下一張?焉知道要付出多少個二十萬?這錢不是付給美嬋,而是付給陶思賢,這使他心裡充滿了彆扭和憤怒的感覺。他和姘青相戀,憑什麼要付款給陶思賢?美嬋就如此的幼稚和難以理喻!但是,他沒有辦法,他只有付款,除了付款,他如何能保護姘青?三天來,面對美嬋的眼淚,面對孩子們茫然無知中那份被大人所培植出來的敵意,他心底也充滿了隱痛和歉疚,還有份難言的苦澀。面對陶思賢,他又充滿了憤慨和無可奈何!這三天他幾乎沒有好好睡過一次覺,也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如今,總算暫時把他們安撫住了,(以後還會怎樣?)回到馨園來,他只感到即將崩潰般的疲倦。
他忽略了姘青焦慮切盼的神情,也沒有體會到她那纖細的心理狀況。走進客廳,他換了拖鞋,就仰靠在沙發裡,疲乏萬分的說:「給我一杯咖啡好嗎?」
姘青慌忙走開去煮咖啡,把電咖啡壺的插頭插好了,她折回到夢軒的面前來。夢軒那憔悴的樣子,和話也不想多說一句的神態使她心慌意亂。坐在地毯上,她把手放在夢軒的膝上,握住他的手說:「你怎麼了?」
「我很累,」夢軒歎了口氣,閉上眼睛:「我非常非常累。」
「為了公司裡的事嗎?」姘青溫柔的問。
「是的,公司裡的事。」夢軒心不在焉的回答。
姘青注視著他,她心中有股委屈和哀愁的感覺,這感覺正在逐漸的瀰漫擴大中。三天的期待!三天的魂不守舍,見了面,他沒有一句親熱的言辭?沒有一個笑臉?對自己的不告而別也沒有一個字的解釋?公司裡的事!三天來他就忙於公事嗎?但他並不常在辦公廳裡。她知道他在什麼地方,那兒另有一雙溫柔的手臂迎接著他……她猛然打了一個冷戰,從地毯上站了起來,咖啡滾了,香味正竄出了壺口,散發在房間裡。她走過去,拔掉了電插頭,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端到夢軒的面前,放在小茶几上,輕輕的說了一句:「你的咖啡,夢軒。」
「好的,放著吧!」他簡簡單單的說,沒有張開眼睛來。
姘青咬了咬嘴唇,猝然轉過身子,退進了臥室裡,奔向床邊,她無法阻止突然湧發的淚泉。坐在床沿上,她用一條小手帕堵住了嘴,強力的遏制那迸發的激動和傷心。夢軒聽到她退開的腳步聲,彷彿自己的心臟突然被什麼繩索猛牽了一下,他陡的坐正了身子,完全出於一種第六感,他跳起身來,追到臥室裡。他看到她的眼淚和激動,奔向她的身邊,他抓住了她的手,迫切的喊:「姘青,為什麼?」
「我──我不知道,」姘青抽噎著,喘息著:「我想,我是那樣──那樣渺小和不可愛,你──你──你會對我厭倦……會離開我……」
「噢,姘青!」他喊,擁住了她,他的唇貼著她的頭髮,他的眼眶潮濕了。他那易感的、柔弱的姘青哦!四面八方的打擊正重重包圍過來呢!她在他手心裡,像個美麗的、易碎的小水珠,他要怎樣才能保護她!「姘青,」他低聲的、沉痛的說:「你一定不要跟我生氣,我不是忽略你,只是……我心裡很煩悶,我那樣渴望給你快樂和幸福!姘青,我們之間不能有誤會的,是不是?如果我有地方傷了你的心,那絕不是有意的,你懂嗎?姘青?」
她抬起頭來望著他,她懂了,她的臉色蒼白。
「她和你吵鬧了?」她問,睜大著水盈盈的眸子。「她不容許我存在,是不是?」
「沒有的事,你又多疑了!」他打斷她,拉著她站起身來。
「來,三天沒看到你,你就用眼淚來迎接我嗎?我們去划船,好不好?到碧潭去!首先,你笑一笑吧!」他凝視著她霧濛濛的眸子。
她笑了,含羞帶怯的、委屈承歡的,眼睛裡還有兩顆水珠,她整個的人也像一顆五彩繽紛的小水珠。
但是,歡樂的後面有著些什麼?陰雲是逐漸的籠罩過來了。姘青已經從空氣裡嗅到了風暴的氣息,日子像拉得過緊的弦,隨時都可能斷掉,姘青知道,但她不想面對現實,睜一個眼睛閉一個眼睛,她欺騙著自己。
「姘青,」夢軒攬著她:「今晚我們去跳舞,怎樣?好久我們都沒去過香檳廳了,你不是很喜歡那兒的氣氛嗎?」
「好吧,如果你想去。」姘青順從的。
香檳廳裡歌聲繚繞,舞影翩翩。他們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來,燈光幽幽,樂聲輕揚,舞池裡旋轉著無數的春天。他們四目相矚,手在桌面上相握。桌上有個小花瓶,插著一朵黃攻瑰,屋頂上有一盞小紅燈,給她的面頰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她的眼睛清而亮,唇際的微笑柔和似水,他凝視著她,那一縷髮絲,一抹微笑,以及面頰上任何一根線條,都使他如癡如醉。
「我們去跳舞吧!」他說。
她那細小的腰肢,不盈一握。她那輕柔的旋轉,如水波蕩漾。他的面頰貼著她的鬢角,從沒有如此醉人的時刻,從沒有聽過那麼迷人的音樂。隨著拍子滑動的舞步,像是踩在雲裡,踏在霧裡,那麼軟綿綿的不著邊際。
有一大群新的客人進來了,帶來許多囂張的噪音,佔據了一張長大的西餐桌,呼三喝四,破壞了寧靜的空氣。夢軒皺了皺眉,他討厭那些在公共場合裡旁若無人的傢伙。下意識的看了那群人一眼,都是些中年以上的先生和夫人,是什麼商場的應酬?那主人站了起來,趾高氣昂的在吩咐侍者送東西來,啤酒、橘子汁、火燒冰淇淋……似曾相識的聲音……
夢軒猛的一怔,攬在姘青腰肢上的手臂不由自主的僵硬了,姘青驚覺的抬起頭來,問:「什麼事?」
「沒,沒什麼,」夢軒有些侷促:「有一個熟人。」
音樂完了,姘青跟著夢軒退回到位子上。熟人?什麼熟人會使夢軒不安?她對那張桌子望過去……那人發現他們了,他有驚愕的表情,好了,他對他身邊的一個女人說了句什麼,現在,他走過來了……
「他來了!」姘青說。
「我知道。」夢軒燃起一支煙,迎視著走過來的人。冤魂不散!這是陶思賢。陶思賢大踏步的走了過來,他臉上有著意外的驚喜,和幾乎是勝利的表情,站在他們的桌子前面,他用毫不禮貌的眼光,輕浮的打量著姘青,一面用揶揄的、故作熱情的聲調喊:「噢,夢軒,真沒想到會碰見你!這位小姐是──你不介紹一下嗎?夢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