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話?」
「我愛你。」
「不,你沒說過,」她意動神馳。「這句話對我還那麼嶄新,一定是你沒有說過。」
他溫柔的攬住了她,空山寂寂,林木深深,他們吻化了天與地。
鵝鸞鼻並不像他們想像的那麼美,但是,他們在歸途的傍海公路旁邊,發現了一塊鋪滿了白色細沙的海灘。把汽車停在公路旁,他們跑上了沙灘。一群孩子正在沙灘上拾貝殼,他們也加入了。這正是黃昏的時候,落日浮在海面上,霞光萬道,燒紅了天和海。他們兩相依偎,望著那又圓又大的落日被海浪逐漸吞噬。脫下了鞋和襪,把腳浸在海水裡,用腳趾撥弄著柔軟的細沙,他們站在海水中,四目凝視,相對而笑。
一隻翠鳥在海面上掠過,高高的停在一塊岩石上面,用修長的嘴整理著它美麗的羽毛。姘青喃喃的說:「一隻翠鳥!」
「一隻翠鳥,」夢軒說:「你知道希臘神話中關於翠鳥的故事嗎?」
「不知道。」
「相傳在古代的希臘,有個國王名叫西克斯,」夢軒輕輕的說出那個故事。「他有一個和他非常相愛的妻子,名叫海爾莎奧妮,他們終日相守在一起。有一天,西克斯離別了海爾莎奧妮,航海到別的地方去,剛好風浪來了,船沉了,他高呼奢海爾莎奧妮的名字,沉進了海裡。海爾莎奧妮不知道自己丈夫已經淹死,天天禱告著丈夫早日歸來,她那無助的禱告使天後十分難過,就差睡神的兒子去告訴她真相,海爾莎奧妮知道丈夫已死的消息後,痛不欲生,就跑到海邊去,想跳海殉情。當她要跳海的時候,她發現了丈夫的屍體,被海水沖上了沙灘,她撲了過去。在那一剎那間,她已經變成了一隻翠鳥。她在海面上飛翔,飛到西克斯的屍體邊,卻看到西克斯也已經變成了一隻翠鳥。他們從此就在海上比翼雙飛,這就是翠鳥的來源。」
「是嗎?」姘青出神的看著那翠鳥,著迷的說:「那麼,這只翠鳥是西克斯呢?還是海爾莎奧妮?」
翠鳥振振翅膀,引頸長鳴了一聲,飛了。
「它去找尋它的伴侶了。」夢軒說。
「在天願作比翼烏,在地願為連理枝。」姘青低回的念著,神往的看著翠鳥消失的天邊。「不知道我死了之後,會變成什麼?」沉思了一刻,她低頭看著腳下的海浪和細沙,笑著說:「或者我會變成一粒紫貝殼。」
「那麼,我願意變成一隻寄居蟹,寄居在你的殼裡。」夢軒也笑著說。
他們相對而視,都默默的笑了。暮色逐漸加濃,他們穿上了鞋襪,回到汽車裡,該走了,他們要在晚上趕到高雄,明天起程回台北。
「誰開車?」夢軒問。
「你開吧,我累了。」
夢軒發動了車子,他用一隻手操縱著駕駛盤,另一隻手圍著姘青的腰。姘青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聲也不響。車子在夜色中,沿著海岸線疾馳,天上冒出了第一顆星,接著,無數的小星都璀璨在海面上,姘青的呼吸均勻穩定,睫毛靜靜的垂著,她睡著了。
帶著滿身的疲憊和滿懷的溫情回到馨園,姘青倦得伸不直手臂,歸途中,她一路搶著要開車,好不容易到了家裡,她就整個累垮了。老吳媽給她倒了滿浴盆的熱水,她好好的洗了一個熱水澡,換上睡衣,往床上一倒,就昏然欲睡了,嘴邊帶著笑,她發表宣言似的說了句:「看吧!我一覺起碼要睡上三天三夜!」
話才說完沒多久,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把頭往枕頭裡深深的埋了埋,就沉沉入睡了。
夢軒沒有那樣快上床,吳媽背著姘青,已經對他嚴重的遞了好幾個眼色,有什麼事嗎?他有些心驚膽戰,一個星期以來,生命中充滿了如此豐富的感情和幸福,他幾乎把現實早已拋到九霄雲外。但是,神仙般的漫遊結束了,他們又回到了「人」的世界!
一等到姘青睡熟,夢軒就悄悄的走出了臥室,關上房門。
吳媽帶著一臉的焦灼站在門外,夢軒低低的問:「什麼事?」
「程老先生打過好多次電話來,說有要緊的事,要你一回來就打電話去!還有……還有……」老吳媽吞吞吐吐的說不出口,只是睜著一對憂愁的眼睛,呆望著夢軒。
「還有什麼?你快說呀!」夢軒催促著。
「你太太來過了!」吳媽終於說了出來。
「什麼?你說什麼?」夢軒吃了一驚。
「你太太來過了,昨天晚上來的,她說是你的太太,還有另外一個太太跟她一起來的,那個太太很凶,進門就又吵又叫,要我們小姐交出人來!還罵了很多很多難聽的話!」老吳媽打了個冷戰:「幸虧好我們小姐不在家,如果聽到了呵,真不知道會怎麼樣呢!」
夢軒的心從歡樂的顛峰一下子掉進了冰窖裡,他立即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美嬋不會找上門來吵的,陪她一起來的一定是雅嬋,任何事情裡只要介入了陶思賢夫婦,就必定會天下大亂了。至於程步雲找他,也一定沒有好事。馨園,馨園,難道這個經過了無數風波和挫折才建立起來的小巢,必然要被殘忍的現實所搗碎嗎?
走到客廳裡,他憂心忡忡的拿起電話聽筒,撥了程步雲的電話號碼,果然,不出他的預料,程步雲的語氣迫切而急促:「夢軒,你還蒙在鼓裡嗎?你已經危機四伏了!」
「怎麼回事?」
「陶思賢陪你太太來看過我,他們打算控告姘青妨害家庭,他們已經取得很多證據,例如你和姘青的照片。這裡面又牽扯上范伯南,似乎他也有某種證據,說你是把姘青勾引過去的……情況非常複雜,你最好和你太太取得協議,如果我是你,我就要先安撫好美嬋!」
「全是陶思賢搗鬼!」夢軒憤憤的說:「他們找你幹什麼呢?這裡面是不是還有文章?」
「是的,如果你要他們不告狀的話,他們要求你付一百萬!」
「一百萬!這是敲詐!付給誰?」
「你太太!」
「我太太?她要一百萬幹什麼?這全是陶思賢一個人弄出來的花樣!」
「不管是誰弄出來的花樣,你最好趕快解決這件事情,萬一他們把狀子遞到法院裡,事情就麻煩了,打官司倒不怕,怕的是姘青受不了這些!」
是的,姘青絕對受不了這些,陶思賢知道他所畏懼的是什麼。放下聽筒,他呆呆的木立了幾秒鐘,就匆匆的對吳媽說:「我要出去,你照顧小姐,注意聽門鈴,我每次按鈴都是三長一短,除非是我,任何人來都不要開門,知道嗎?你懂嗎!吳媽,小姐是不能受刺激的!」
「是的,我懂,我當然懂。」吳媽喏喏連聲。
夢軒看看手錶,已經深夜十一點,披了一件薄夾克,他走出大門,發動了車子,向台北的方向疾馳。疲倦襲擊著他,比疲倦更重的,是一種慘切的預感,和焦灼的情緒,他和姘青,始終是燕巢飛幕,誰知道幸福的生活還有幾天?
姘青在午夜的時候醒了過來,翻了一個身,她朦朧的低喚了一聲夢軒,沒有人應她,她張開了眼睛,閃動著眼簾。房內靜悄悄的,皓月當窗,花影仿蠑。伸手扭開了床頭櫃上的檯燈,她看看身邊,冷冰冰的枕頭,沒有拉開的被褥,他還沒有睡?忙些什麼呢?在這樣疲倦的旅行之後還不肯休息?軟綿綿的伸了一個懶腰,她從床上坐起身來,披上一件淡紫色薄紗的晨褸,下了床,輕喚了一聲:「夢軒!」
依然沒有人應。她深深的吸了口氣,空氣中沒有咖啡香,也沒有香煙的氣息。他在書房裡嗎?在捕捉他那飄浮的靈感嗎?她悄悄的走向書房,輕手輕腳的。她要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溜到他背後去親熱他一下。推開了書房的門,一房間的黑暗和空寂,打開電燈開關,書桌前是孤獨的安樂椅,房裡寂無一人。她詫異的鎖起了眉頭,到哪兒去了?這樣深更半夜的?
「夢軒!夢軒!」她揚著聲音喊。
老吳媽跌跌衝衝的從後面跑了過來,臉上的睡意還沒有祛除,眼睛裡已盛滿了驚慌。
「怎麼?小姐?」
「夢軒呢?他去了那兒?」姘青問。
「他──他──他──」吳媽囁嚅的:「他去台北了。」
「台北?」姘青愣愣的問了一句,就垂著頭默然不語了,台北!就延遲到明天早上再去都不行嗎?她頹然的退回到臥室裡,心底朦朦朧朧的湧上一股難言的惆悵。坐在床上,她用手抱住膝,已了無睡意。頭仰靠在床背上,她凝視著那窗上的樹影花影,傾聽著遠方曠野裡的一兩聲犬吠。夜很靜很美,當它屬於兩個人的時候充滿了溫馨寧靜,當它屬於一個人的時候就充滿了愴惻淒涼。夢軒去台北了,換言之,他去了美嬋那兒,想必那邊另有一番溫柔景況,他竟等不到明天!那麼,他一直都在心心唸唸的惦記著她了?不過,自己是沒有資格吃醋的,她掠奪了別人的丈夫,破壞了別人的家庭,已經是罪孽深重,難道還要責備那個丈夫去看他的妻子嗎?她曲起了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兩手抱著腿,靜靜的流淚了。望著那紫緞子被面上的花紋(這都是他精心為她挑選的呀),她喃喃的自語:「許姘青,你何幸擁有這份愛情!你又何不幸擁有這份愛情!你得到的太多了,只怕你要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