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們到了統一的香檳廳。
這兒是台北市內佈置得最雅致的一家夜總會,高踞於十層樓之上。他們選了臨窗的位置,掀起那白紗的窗簾,可以看到台北市的萬家燈火。桌子上放著黃色的燈罩,裡面燃著的也是一支蠟燭。樂隊慢悠悠的演奏著一支華爾滋舞曲,幾對賓客在舞池裡輕輕旋轉。
他們坐了一會兒,他說:「我請你跳舞,這還是我第一次請你跳舞呢!」
她站了起來,微笑著說:「我說過我不大會跳舞的,跳不好可別生氣呵!」
「我生過你的氣嗎?」他問。
「還沒有,保不住以後會呢!」她笑著。
「告訴你,永遠不會!」
攬住她的腰,他們跟著拍子跳了起來,事實上,她舞得非常輕盈,轉得極為美妙,在他懷抱裡像一團柔軟而輕飄的雲。他注視著她的眼睛,說:「我第一次發現你也會撒謊,你說不會跳舞的呵!」
「真的,我從來跳不好,」她坦白的說:「而且,我一向把跳舞視為畏途的,以前每次迫不得已到夜總會來,總是如坐針氈,有時,別人請我跳舞,一隻出著汗的、冷冷的手握住我,我就覺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也怕別人把手放在我的腰上,那使我彆扭。」
「現在呢?」
「第一次知道跳舞是這樣美妙的,」她微笑著:「以前,我總是會踩了對方的腳。」
「你知道嗎?」他在她耳邊說:「老天為了我而造了你,也是為你而造了我。」
華爾滋舞曲抑揚輕柔,像迴旋在水面的輕風,掀起了無數的漣漪。他們倚偎著,旋轉,再旋轉,一直轉著,像漣漪的微波,那樣一圈圈的轉個不停。一舞既終,他站在舞池裡,雙手環在她的腰上,額頭抵著她的,一疊連聲的、低低的說:「我愛你,我愛你,我好愛你。」
夜是屬於情人們的,音樂也是。他們一支支舞曲跳著,忘了時間,也不知道疲倦。一個面貌清秀,身材修長的歌女,在台上唱著一支很美麗的歌,他們只聽懂了其中的幾句:「既已相遇,何忍分離,願年年歲歲永相依,柔情似水,佳期如夢,願朝朝暮暮心相攜。」
姘青的頭靠在夢軒的肩上,緊擁著他跟著音樂移動,她輕聲的說:「那是我們的寫照。」
「什麼?」
「那歌女所唱的歌。」
夢軒側耳傾聽,那歌詞雖細緻纏綿,卻也愴惻淒迷,一種難言的、幾乎是痛苦的情緒掩上了他的心頭,他把姘青攬得更緊了,彷彿怕有什麼力量把她奪去。尤其聽了那歌詞的最後兩句:「良辰難再,美景如煙,此情此夢何時續,春已闌珊,花已飄零,今生今世何淒其!」
將近午夜一點鐘,客人都陸陸續續的散了,打烊的時間近了。香檳廳裡的燈都熄滅,只剩下舞池頂上幾點像小星星似的燈光,樂隊在奏最後一支舞曲。那幾點幽幽柔柔的燈光,迷迷濛濛的照在舞池中,只剩下夢軒和姘青這最後一對舞客了。他們相擁著,跟著音樂的節拍,旋轉,旋轉,再旋轉……。
他們兩個的影子在絲絨的簾幕上移動,忽而相離,忽而相聚。
第七章
深夜,他們的車子疾馳在北新公路上,新辟的公路平坦寬敞,繁星滿天,月明如晝,公路一直伸展著,一長串的螢光燈像一串珍珠,延伸到天的盡頭。公路上既無車輛,也無行人,只有鄉村的人家,傳來幾聲遙遠的狗吠。夢軒猛然煞住了車子,姘青問:「幹什麼?」
「我要吻你。」夢軒說。
擁住了她,兩唇相觸的那一瞬間,他依然有初吻她時的那種激動。姘青似乎每天都能喚起他某種嶄新的感情,時而清幽如水,時而又炙熱如火。
「我說過要教你開汽車,現在正是學開車最好的時候,」夢軒說:「來吧,我們換個位子。」
「現在嗎?」她愕然的說:「夜裡一點半鍾學車?」
「在的,夜裡學最好,沒有人又沒有車,這條公路又平坦,來吧!等你學會了開車,我們可以駕著車子去環島旅行,兩人輪流開車去。記得我說過的話嗎?我要教會你生活!」
「好吧!如果你不怕我把車子撞毀,就教我吧!」姘青說,真的和夢軒換了位子。
坐在駕駛座上,她對著夢軒發笑,夢軒把她的手捉到駕駛盤上來,板著臉,一副老師的樣子,指導著說:「放下手煞車!」
「什麼是手煞車?」姘青天真的問。
夢軒告訴了她,她依言放下了手煞車,然後調整了排檔,夢軒警告的說:「這是自動換檔的車,油門可別踩得太重,當心車子衝出去煞不住,萬一衝了出去,趕快放掉油門,改踩煞車,知道嗎?」
「我試試看吧!」姘青說。
車子發動了,姘青膽子小,只敢輕輕的踩著油門,雙手緊張的緊握著駕駛盤。但是,車子出乎意料之外的平穩,在寬闊的街道上滑行。看到那樣一個龐大的機械在自己的駕駛下行動,姘青高興得歡呼了起來:「看!我居然能夠駕駛它,我不是一個天才嗎?」
大概是太得意了,方向盤一歪,車子向路左的安全島直衝過去,慌亂中,她把方向盤急向右轉,車子又差點衝進了路邊的田野裡,夢軒大喊:「放油門!踩煞車!」
好不容易,車子煞住了,姘青驚得一身冷汗,白著一張臉望著夢軒。夢軒一把攬住她,拍著她的肩,又笑又說:「真是個好天才呵!」
姘青驚魂未定,猶疑的說:「剛才是不是很危險?」
「其實沒有什麼,」夢軒說:「你的速度很慢,頂多只會撞壞車子,不至於傷到人,學車最危險的一點,就是該踩煞車的時候,心一慌就很容易誤踩油門,只要你把油門和煞車弄清楚,冷靜一些,就沒關係了。來吧,繼續開!」
「你有膽量坐我開的車子呀?」姘青問。
「為什麼不敢?」夢軒拂開她面頰上的頭髮,對她深深微笑。「即使撞了車,也和你死在一塊兒?」
「呸!幹嘛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夢軒笑了,說:「怎麼你有時候又會有這種多餘的迷信呢?」
「我不怕談到自己的死亡,但是很忌諱談你的。」她凝視著他的眼睛:「如果我失去了自己的生命,頂多不過進入無知無覺的境界,假如失去了你……」她垂下眼簾,低低的說:「那就不堪設想了。」
「哦,姘青,」他拍拍她的手:「你放心,你不會失去我,永遠不會,我是個生命力頑強的人,上天給我一個健康的身體和堅強的心,為了要我保護你,我會是一個很負責的保護者。」
她對他靜靜的微笑,好一會兒,他振作了一下說:「好了,繼續開車吧!」
她回到汽車的駕駛上,在那杳無人跡的公路上,來回練習了將近一小時的汽車駕駛,深夜兩點多鐘,才回到碧潭的小屋裡。對碧潭這幢靜謐溫馨的小洋房和那佔地頗廣的花園,夢軒為它題了一個名字,叫作「馨園」,取其溫馨甜蜜而又處處花香的意思。走進屋裡,夢軒說:「你猜怎麼?在度過這樣豐滿的一個晚上之後,我非但不疲倦,反而一點睡意都沒有。」
「我也是。」姘青說。
「我想寫一點什麼,」夢軒坐在沙發裡,用手托著腮。「我現在有滿胸懷的感情和思想,急於要用文字表達出來。」
「為什麼不立刻寫出來呢?」姘青坐在夢軒腳前的地毯上,頭倚著他的膝。「你已經有很長久的一段時間,什麼都沒寫過了,來吧,你寫,我在一邊看著。」
「你會很厭氣的。」他撫摸著她的頭髮。
「我不會,」她慢慢的搖著頭。「只要在你身邊,我永遠不會厭氣。」
他們走進了書房,姘青為他鋪好紙,放好筆,沒有驚醒老吳媽,她用電咖啡壺燒了一壺咖啡。咖啡香瀰漫在室內,和窗外傳來的梔子花香揉和在一起。姘青坐在夢軒的對面,雙手交叉著放在桌上,下巴放在手臂上,安安靜靜的張著一對癡癡迷迷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凝視著他。她的眼光攪散了他的思想,他不由自主的放下了筆,和她對視了起來。黎明慢慢的爬上了窗子,曙光照亮了窗簾,夢軒仍然一字未寫,握著姘青的手,他說:「我知道了,人在過分的幸福和滿足裡,是寫不出東西來的,所以,許多文藝作品都產生在痛苦裡,許多作品表現痛苦也比歡樂來得更深刻。」
「因為人不容易忘記痛苦的事情,」姘青說:「卻很容易忘記和忽略幸福。」他們在天已透亮的時候才上床,枕著夢軒的手臂,姘青輕聲的說:「夢軒,我想見見你的孩子。」
「哦?」夢軒有些詫異。
「你知道我不會生育嗎?」
「是嗎?」
「是的,但是我很喜歡孩子,我一直夢想自己能成為母親,而且……」她歎口氣:「我多麼想給你生一個孩子,他一定會綜合我們兩個人的優點,是我們愛情的紀念,將來他再生孩子,他的孩子再生孩子,我們愛情的紀念就可以永遠不斷的在這個世界上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