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你還顧慮什麼?」姘青低回的問,用手攬著他的脖子,眼睛對著他的眼睛。「拿去吧!我在這兒!我的人,我的心,我的身體!完完全全的在這兒,拿去吧!」
「噢,姘青!」他低喊,嘴唇碰著了她的,有生以來,他很少這樣的激動,從心靈到肉體,每一個細胞都在震顫,他的手臂環繞著她,不是環繞著一個軀體,而是一個世界。
晚上,他們攜手來到碧潭旁邊,月色如銀,在水面投下無數燦爛的光芒,碧波蕩漾,晚風輕柔,大地寧靜得像夢,沒有絲毫的煩擾、紛爭。他們租了一條中型的船,泡上一壺自備的上好香片茶,並坐在船中的籐椅裡,讓那船頭舟子任意的輕搖著槳。怕姘青會冷,夢軒用一件夾大衣裹著她,因為水面的風特別涼,而且春寒料峭。槳聲在夜色中有節拍的響著,船輕輕的晃動,沿著那多岩石的岸邊前進。一忽兒月光被岩石遮住了,他們就進入暗幽幽的水灣中,一忽兒又劃了出來,浴在明亮的月光下。水色也跟著變幻,有的地方明亮得像翡翠,有的地方又暗黑得如同墨色的水晶。
第六章
船篷上吊著一盞小燈,是方方的玻璃罩子,中間燃著一支五寸長的小蠟燭。跟著船的搖晃,燭光也輕輕的閃動。水裡,有月光,有燭光,有船影,有人影。夢軒握著姘青的手,不時緊握一下,就代替了千言萬語。新店鎮上那些星星點點的燈光,彷彿都很遙遠很遙遠,在那峭壁上暗綠色的叢林裡,也偶然閃爍著一點靜靜的燈光,像一顆顆發光的鑽石。
「姘青!」
「嗯?」她掉過頭來。
「你好美。」他神往的。
她笑笑,兩顆黑幽幽的眼珠也像兩粒閃爍的鑽石,每個瞳孔都有一支燃著的蠟燭。
「我有點不相信這是真的,」夢軒低低的說:「從第一次見你,幫你拾起餐巾的那一刻起,我就覺得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了,你好像一步跨進了我的心裡。以後,我總是想著,我能得到她嗎?我能擁有她嗎?你一直距離我像月球那樣遙遠。然後,你就在生死關頭掙扎,緊接著又迷惘了那麼長的一段時間,現在,我居然會和你悠然的盪舟湖上,甩開了一切藩籬,生活在一起,這可能是真的嗎?這一年半的時間,真長久得像幾百個世紀,又短暫得幾秒鐘似的,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是的。」姘青注視著船舷下的潭水,小船攪碎了一潭月色。「人類的遇合多麼奇怪,那天去赴程家的宴會,我真是一百二十萬分的不願意,卻偏偏遇到了你。」掠了掠頭髮,她歎息了一聲:「伯南到底做了一件好事,他讓我認識了你。」
「我還記得伯南對你說了一句:『別理他,不過是個滿身銅臭的貿易商。』這句話使我受傷了很久!」
「事實上,我很早就愛上你了。」姘青沉思的看看天,幾片薄薄的雲在月亮旁邊浮動。「當我最初看到《遺失的年代》的時候,我就把各種的幻想加在作者的身上,但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真會和這個作者相遇又相戀。」
「我符合你的幻想嗎?」
「不,不完全。」
「有一部份?」
「是的。」
「沒你幻想的好?」
「比我的幻想真實,」她拿起他的手來,貼在自己的面頰上,於是,他驚異的發現她的面頰是濕的,她又流淚了!帶著一些哽塞,她說:「我多麼愛你呵!而且崇拜你!夢軒,你不會有一天對我厭倦嗎?當我的頭髮白了,老了,丑了,你會不會離棄我?」
「當『我們』的頭髮白了,」他更正的說:「我們一起變老了,臉上都是皺紋,牙齒也掉了,一個老公公和一個老婆婆,坐在種滿菊花的短籬旁邊曬太陽,回憶我們的往事,從拾餐巾說起,一件又一件,有幾十年的往事可以述說呢,等到太陽落了山,我們彼此攙扶著回到房裡,坐在窗口看夕陽,看晚霞,看月亮,數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流螢,不是也很美嗎?」
「會有那樣一天嗎?」
「必定有。」他吻吻她的手背。「當我們死了,我們要葬在一起,你聽過希臘神話裡包雪絲與斐利蒙的故事嗎?因為他們太相愛,死了之後,被變為同根的兩棵樹,我們也會。」他誇張的問:「你信嗎?」
「我信。」她點頭,燭光照亮了她的臉龐。
從古至今,戀人們的話永遠談不完,他們也是。靜幽幽的水,靜幽幽的山,靜幽幽的小船,靜幽幽的燭光,所有的事或物都蒙上一層夢幻的色彩。夜深了,搖船的船夫扶著槳,躺在船頭睡著了,岸上的許多燈光也睡著了,熄滅了。星星和月亮躺在水底,也快睡著了。夢軒轉過頭來,在姘青耳邊說:「姘青,我要吻你。」
「現在嗎?」
「是的。」
「在這兒?」
「有什麼不可以?」
「哦,沒有什麼不可以。」她微笑的,做夢般的說。
她轉過頭來,他深深的吻住她。小船優遊自在的在水面蕩漾,月亮隱到雲層後面去了。
回到家裡,吳媽已經給他們鋪好了床,桌上放著兩杯剛泡好的、清香繞鼻的茶。放下了淡紫色的窗簾,一屋靜幽幽的紫色,充滿了浪漫氣息。微風拂動著,窗紗上映滿了花影,紫色的燈罩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睡蓮。姘青坐在梳妝台前面,用刷子刷著那一頭長髮,夢軒站在她的身後,從鏡子裡望向她。
她的刷子停住了,兩人在鏡子中四目相矚,良久良久,他把頭埋進了她的長髮裡,吻著她的脖子。扳過她的身子,他的唇在她耳邊胸前移動,熱熱的氣息像電流般通過她,她顫抖著,用手攬著他的頭,渾身發熱而悸動。他的頭往上移,嘴唇和她的膠合在一起,身子貼著身子,兩人都感覺得出對方的緊張。抬起頭來,他望著她那發紅的雙頰和光亮的眸子,紫色光線下,她的臉柔和如夢。那眼底充滿醉意盈盈的水光,嘴邊帶著抹嬌羞怯怯的柔情,他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感到從每根骨髓裡冒出喜愛和佔有的慾望。雙手圍著她的腰,把她圈在自己的臂彎裡,他輕輕的問:「想不想睡?」
她轉開了頭,一抹嫣紅一直從面頰飛上了眉梢,她像個初做新娘的少女,那樣含羞帶怯,又柔情萬斛。
「來吧!」他牽著她的手。
月光映滿了窗子,微風在水面林間軟語呢喃,幾縷花香被春風送進了窗欞,一屋子蕩漾的春意。遠方有不知名的鳥兒,在啁啁啾啾的輕訴著什麼,間或還有一兩聲深夜的汽車喇叭,打破了寂靜的夜。床頭櫃上豎立著一盞紫色的小燈,燈下有一個長著翅膀,手裡握著小弓小箭的愛神邱彼特。姘青的頭俯靠在夢軒的肩上,枕著他的手臂,靜靜的躺著。夢軒低喚了一聲:「姘青!」
「嗯?」
「還沒睡著?」
「睡不著,」她側過頭來望著他。「幸福好像來得太快了。」
「不,太慢了,整整一年半。」
「我沉睡了一年。」她不勝低回:「當我神志不清的時候很可怕嗎?」
「不,你從來沒有可怕的時候,只是像個做夢的小女孩。」
「我現在還在做夢,」她翻轉身子,用手臂繞著他。「別對我變心,夢軒,我太弱了,只能依賴你給我生命。」
「你放心,你不弱,我的生命在你身上。」他想起她曾經幾乎死去,就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
「怎麼了?」
「沒什麼。」他攬緊她,吻著她,似乎怕她會突然消失掉。
「姘青,你知道嗎?你是個渾身燒著火的小東西,那麼熱,你會把鋼鐵都燒熔了。」
她噗哧的輕笑了一聲。
「笑什麼?」他問。
「以前,伯南說我是一塊北極的寒冰,已經凍結了千千萬萬年了。」
「那因為他是北極,碰著他只能結凍。」
「你呢?」她對他微笑,「你是熔爐,我生下來就為了等待和你相遇。」
「仍然遲了一步。」他歎息了一聲。
憂鬱不知不覺的從窗外溜了進來,兩個人都突然沉默了,一層散不開的陰霾罩在他們的頭上。好一會兒,夢軒擔憂的喊:「姘青!沒有不高興吧?」
「沒有。」她的語氣稍稍有些生硬。
「為什麼不說話?」
「我在想……」她沉吟的望著他,突然說:「你太太知道我們的事嗎?」
「不,大概不知道。」
她沉默了,他問:「怎麼?」
「不怎麼,」她習慣性的咬咬嘴唇,慢慢的說:「以後會不會出問題呢?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的。」
「我會找機會告訴她,她會同情這段感情,她是個善良的女人。」他說。「總之,你別煩惱吧,姘青,這是我的事,我自己會解決的。」
她不語,半天,才幽幽然的長歎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