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一早,鳥聲似乎就叫得特別嘹亮,雲特別的高,天特別的藍,陽光也特別的耀眼。不到九點鐘,夢軒已經到了醫院裡。姘青正站在病房中間,穿著一件簇新的紫色旗袍,披著件白色的毛衣。一頭長髮,繫著紫色的緞帶,亭亭玉立,飄逸如仙。夢軒停在門口,凝視著她,她也靜靜的望著他。然後,他張開了手臂,用充滿感情的聲音喊:「姘青!」
姘青奔了過來,投進他的懷裡,他的嘴唇熱烈的壓在她的唇上、面頰上、和額角上。在她耳邊低低的說:「你美得像個仙子。」
她愉快的抬起頭來,深深的望著他,問:「是嗎?」
「是的。」
她滿足的歎口氣,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聲的說:「我好高興,好高興,好高興!」
吳媽提著一個衣箱,站在他們的身後,用手揉著眼睛,一直忍不住又要哭又要笑,心底在喃喃的感謝著那保姘了小姐的好菩薩。眼看著面前這一對相愛的人兒,她鼻子裡就酸酸楚楚的。她從沒有看過一個男人,會癡情到夏夢軒那個的程度,幸好有他!如果沒有他,小姐的病會好得這麼快嗎,現在,總算什麼都好了,小姐已經完全恢復,那個范伯南再也欺侮不到她了,老天到底是有眼睛的!
「好了,」她終於喚醒了那兩個癡迷的人:「我們該走了吧?小姐!」
夢軒笑著挽住姘青,說:「真的,我們該走了,姘青,走吧,我帶你回家!」姘青對那間病房再看了一眼,說:「我真不敢相信,我會在這裡住了一年多!」
是的,她是無法相信,當她有一天忽然認出了吳媽,她只覺得像從一個沉睡中醒來,但是,她慢慢的回復意識了,一天又一天,她逐漸的清醒,逐漸的明白,逐漸的能愛又能被愛了。如今,她已完全正常,回憶這一年多的病院生活,只像一場大夢。
姘青和醫生告了別,和護士告了別,和幾個輕病的病患者一一告了別。走出醫院的大門,在陽光普照的街道上,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看看天,又看看地,看看行人,又看看車輛,她攀住夢軒的手臂,幽幽的說:「夢軒,我真高興我還活著。」
她眼睛裡閃著淚光,嘴邊的那抹微笑那樣的楚楚可憐,假如不是在大街上,他一定要把她擁在懷裡,吻去她眼睛裡的淚。拍拍她的手臂,他深摯的說:「以後,我要好好保護你,好好愛你,讓你遠離一切的傷害!」
坐進了汽車,姘青坐在駕駛座的旁邊,把頭仰靠在靠墊上,望著車窗外的雲和天。夢軒發動了車子,滑過了大街,穿過了小巷,向碧潭的方向駛去。姘青不言不語,只是微笑的、眩惑的,望著車窗外的一切。
「你不問我帶你到哪裡去嗎?」夢軒說。
她搖搖頭,說:「只要是你帶我去的地方,不管哪兒都好!」注視著外面新建的北新公路,她歎口氣:「這條路變了,鐵路都不見了,街道這麼寬!」看看夢軒,她問:「我是不是也變了很多?」
「變美了,變年輕了。」夢軒說。
「哼!」姘青笑著哼了一聲:「你變得會阿諛了,會油腔滑調了!」
車子穿過了新店市區,在碧潭旁邊的一座新建的小洋房停了下來,姘青和吳媽下了車,夢軒把車子開進了大門旁邊的車房裡。用鑰匙啟開了大門,姘青覺得眼前一亮,大門內,一條石板鋪的小路通向正房,石板路的兩旁,花木扶疏,綠蓋成蔭,有大片的草坪和石桌石椅,給人一種「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感覺。這是春天,杜鵑花花紅似錦,含笑花清香馥郁,各種不同顏色的玫瑰正爭奇鬥艷。姘青呆了呆,夢軒牽著她的手走了進去。滿園陽光和滿園花香使姘青那樣沉迷,她做夢般沿著石板路走到正房門口,夢軒已一聲不響的打開了那兩扇落地的玻璃門。
姘青完全眩惑了。玻璃門內是一間小客廳,安放著簡簡單單的三件頭的小沙發,全是淺紫色,沙發上陳列著紫色緞子的靠墊,小茶几上,一瓶紫色的木槿花,窗子上靜靜的垂著紫色軟綢的窗簾,一屋子的紫色,不真實得像個夢。推開臥室的門,姘青看到另外一屋子的紫,紫色的床罩,紫色的窗紗,紫色的檯燈,紫色的地毯,紫色玫瑰花的牆紙。打開壁櫥,裡面掛滿了新制的衣裳,全是深深淺淺的紫色,包括旗袍、洋裝、襯衫、長褲、裙子和風衣!姘青不信任的睜大了眼睛,四面張望著,然後,她站在臥室的中間,愣愣的看著夢軒,口吃的說:「為──為──為什麼你──你──弄這些?」
她那樣子彷彿是被嚇住了,並不像夢軒所想像的那麼開心,夢軒也有些吃驚,她不高興了?什麼地方損傷了她易感的神經?
「怎麼?你不喜歡嗎?」他擔心的問。
「喜歡。只是,你──你──為什麼這樣弄?」
「你不是最愛紫色嗎?你不是一朵小菱角花嗎?你不是我的紫貝殼嗎?」
她不語,慢慢的垂下了睫毛,接著,兩顆晶瑩的大淚珠就從眼眶裡落了出來,沿著蒼白得像大理石般的面頰上滾落下去了。她的鼻子輕輕的抽著氣,新的淚珠又湧了出來,一滴一滴的落在衣襟上面。夢軒被嚇呆了,擁著她的肩膀,他急急的說:「你怎麼了?姘青?我做錯什麼了?你告訴我,如果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那是因為我不懂,你告訴我,別傷心,好嗎?」
透過那層朦朧的淚霧,姘青注視著夢軒,終於轉過身子,撲進他的懷裡,把頭埋在他的肩膀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你──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你──你不怕把我寵壞?」
夢軒的心臟收緊了,捧起姘青的臉,他深深深深的凝視她,這小小的、易感的人哪!用手帕輕輕的拭去了她頰上的淚痕,他動容的說:「你不知道,姘青,佈置這一切也是我的快樂,只要你高興,我也就滿足了,你懂嗎?姘青?我是那麼那麼的愛你!」
姘青的眼淚又湧了出來,知道過分的感動和刺激對姘青都不適宜,夢軒提起了精神,故作輕快的笑著說:「喏喏,又要哭了!把眼淚擦乾吧,你不知道你哭起來像什麼?鼻子皺皺的,就像一隻小貓!來來,你還沒有把這房子看完呢!你喜歡這梳妝台嗎?這橢圓的鏡子不是很美嗎?還有一間小書房和餐廳,來,我們繼續看吧!」
瞭解了夢軒的用意,姘青拭去了淚痕,含羞帶怯的微笑了。夢軒拉著她的手,帶她參觀了每個房間,以及廚房浴室,和吳媽的小房間。房子建築在山坡上,因此,可以從窗子裡直接看到碧潭,一波如鏡,疏疏落落的散佈著幾隻遊艇,一切都美得如詩如畫。回到客廳裡,他們並坐在沙發中,吳媽已經善解人意的燒了開水,捧上兩杯香片茶,然後,對他們憐愛的一笑,就悄悄的出去了,她要去新店鎮上買些菜和米來,為她的小姐和男主人做一頓豐盛的午餐。
這兒,夢軒握著姘青的手,靜靜的注視著她。出院的興奮已經過去了,反倒有千言萬語,都不知如何說起了。望著她那沉靜而娟秀的臉龐,他無法抑制的,從心底湧起一層薄薄的憂鬱。微蹙著眉,他把頭轉向一邊,輕輕的歎息了一聲。
「怎麼?」姘青敏感的看著他:「為什麼歎氣?」
夢軒緊握著她的手,低低的說:「你會不會怪我?姘青?我只想好好的愛你,當你病重的時候,我認為只要你復元,一切世俗的顧慮都可以擺脫;只要我能保護你,能愛你就行了,可是,姘青,如今我又覺得這樣是太委屈你了。」
姘青微笑了,她臉上閃耀著喜悅的光彩,眼睛裡清光流轉,充滿了恬然與滿足。
「別傻了,夢軒,」她幽幽的說:「我現在什麼都不在意了,經過了這一場病,我把什麼都想透了。何必再顧慮一個空虛的名義呢?你愛我,我也愛你,那麼,我們就享受我們的愛情生命吧!我不要那個『妻子』的頭銜,我曾經有過那樣東西,給我的只是凌辱!上帝沒有讓我死亡,也沒有讓我一直精神失常,我該珍惜自己的生命,享受我們的感情。別傻了,夢軒,」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他:「別拋開我,我是你的!只有你這樣愛我,只有你這樣尊重我,沒有力量會把我從你身邊拉開,即使你想甩掉我,都甩不掉,我是你的!」
「甩掉你?姘青?我嗎?」夢軒嚷著,把她擁進了懷裡,「但願你能知道我的感情,能知道我想得到你的那份迫切,自從認識你到今天,一年半以來,無一日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