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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瓊瑤

  車子拐進了她家那條街,馳向他所熟悉的那個巷口,猛然間,他的腳踩上了煞車,他看到了另一輛車子先他拐進了那條巷子,另一輛他所認得的車子──深紅色的雪佛蘭小轎車。而且,他清楚的看到伯南正坐在駕駛座上。車子煞住了,他停在路當中,這是一盆兜頭潑下的冷水,他的心已從狂熱降到了冰點。他的手握緊了駕駛盤,似乎想將那駕駛盤一把捏碎。現實,現實,這就是放在他面前的現實,他如何去和它作戰?

  把車子開到街邊上,他熄了火,燃起一支煙,等待片刻吧,說不定那個丈夫會出去呢!一支煙吸完了,他再燃上一支,接著又是一支,一小時過去了,那輛車子不再開出來。

  他歎了口氣,那種絕望的心情又來了,除了絕望,還有痛楚,姘青在等待他,而他不能直闖進去,對那個丈夫說:「我來接你的妻子出去!」

  他不能!他所能做的,只是坐在汽車裡抽掉一包香煙。

  夜深了,他還沒有吃晚飯,但他一點也不飢餓,事實上,他根本就忘記了吃飯這回事。當他終於弄清楚今晚是不可能把她約出來了,已是深夜十一點鐘。發動了車子,他無目的的開上街去,心中沉澱著鉛一般的悲哀。

  前面有個電話亭,他把車子開了過去,打個電話給姘青吧,最起碼,讓她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撥了號碼,他禱告著,希望接電話的是姘青本人,而不是其他的什麼人。

  「喂!找誰呀?」接電話的是個男人,換言之,是伯南。

  他一句話都沒有說,立即掛斷了電話。

  站在電話亭裡,他把額頭頹然的靠在電話機上,閉上了眼睛,好久好久,他就一直這樣站著。

  姘青在接到夢軒的電話的時候,就情不自已的哭了出來,掛上了電話,她仍然倚著茶几唏噓不已。她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哭,是悲哀還是喜悅?只覺得一股熱浪沖進了眼眶裡,滿腹的淒情都被勾動了。她是那樣的不快樂,自從上次和他分手之後,她就那麼的不快樂,整天都陷在「思君憶君,魂牽夢縈」的情況裡,她那麼神魂不定,那麼渴望見他,她以為自己會在這種情緒裡死掉了。但是,他的電話來了,那樣一聲從肺腑裡勾出來的語句:「姘青,我要見你!」

  充滿了激動的、痛苦的思慕,使她靈魂深處都顫慄了。還顧慮些什麼呢?她是那樣那樣的想他呵!哪怕為了這個她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哪怕她會粉身碎骨,永劫不復!她什麼都不管了,只要見他!

  老吳媽趔趄著走了過來,愣愣的望著她。

  「小姐,你這兩天是怎麼了呀!」她擔憂的問:「動不動就這樣眼淚汪汪的。是先生打回來的電話嗎?他又不回家了嗎?好端端的怎麼又哭了呀?」

  「不,不是先生,」姘青哭著說,向臥室裡走去。「我要出去,吳媽。」

  「小姐,」老吳媽滿面狐疑之色:「你要到那裡去呀?當心先生回來看不到人要生氣呢!」

  「反正,他看到人也是要生氣的!」姘青拭去了臉上的淚痕,急促的說了一句,就走到臥室裡去換衣服。打開衣櫥,她遲疑了一下,找出一件紫色的襯衫和窄裙,換好衣服,對鏡理妝,才發現自己竟然那樣憔悴了。淡淡的塗上一層淺色的口紅,她聽到兩聲汽車喇叭聲,口紅從她手裡猝然的落到梳妝台上。她扶著梳妝台站起身來,一時竟有些搖搖欲墜,那不是他的汽車,是伯南的──伯南回來了,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來了!

  她聽到伯南沉重的腳步聲走進花園,走進客廳,大聲的要拖鞋,和沒好氣的呼喊聲:「吳媽!吳媽!太太哪裡去了?」

  「在──在──」吳媽莫名其妙的有些囁嚅:「在臥室裡!」

  「睡覺了嗎?」伯南不耐煩的聲音:「總不至於現在就睡覺了吧?」

  「沒──沒有睡覺。」吳媽不安的。

  「給我倒杯茶來!晚報呢?」伯南重重的坐進沙發裡。「看看這個家,冷冰冰的還有一點家的樣子嗎?我回來之後,連一個溫暖的問候都沒有!我打賭,她是巴不得我永遠不要回來呢!」揚起聲音,他大喊:「姘青!姘青!」

  姘青機械化的把自己「挪」向了客廳門口,還沒有走進客廳,已經聞到一股觸鼻的酒氣。靠在客廳的門框上,她用一種被動的神色望著他,臉色蒼白而毫無表情,黑黑的眼珠靜靜的大睜著。

  「哦,你來了!」伯南有種挑釁的神情,姘青那近乎麻木、和準備迎接某種災禍似的樣子使他陡然冒了火。「你給我過來!」

  姘青瑟縮了一下,沒有動。

  「你聽到沒有?我吃不了你!」

  姘青慢吞吞的走了過來,站在他的面前。

  「你為什麼這樣從來沒有笑臉?」伯南瞪著她問:「為什麼每次看到我都像看到蛇蠍一樣?我虐待過你嗎?欺侮過你嗎?我娶你難道還委屈了你嗎?」

  「是──」姘青低低的說:「委屈了你。」

  「哼!」伯南打鼻子裡重重的哼了一聲。「你別跟我逞口舌之利,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你大概並不歡迎看到我吧?你一直是個冷血冷心腸的怪物!」

  姘青咬住嘴唇,保持沉默。

  「喂喂,你為什麼不說話?」姘青的沉默使伯南更加冒火,像一拳頭打到麵粉團上,連一點反應都沒有。「你啞了嗎?」

  「你要我說什麼?」姘青靜靜的問。「我從來沒有說話的餘地呀!」

  「聽你這口氣!」伯南怒氣衝天:「什麼叫沒有餘地?我不許你說話了嗎?我拿紙條封住你的嘴了嗎?」

  姘青抬起眼睛來,一抹淚影浮在眼珠上。

  「伯南,」她幽幽的說:「你在那兒喝了酒,回家來發我的脾氣?我實在不妨礙你什麼的,何苦一定要找我麻煩呢?」她的心在流淚了,那個人在巷口等著她,他會一直等下去的,因為他不敢到她家裡來,也沒有權利來。而她,婚姻的繩子把她捆在這兒,幽囚在這兒,受著饅性的折磨,等待著有一天乾枯而死。「我從不找你麻煩的,不是嗎?伯南?我從沒有為莉莉、小蘭、黛黛那些人跟你生氣,我從沒有拿你衣服上的口紅印來責問你,也不過問你的終宵不回家,是不是?只求你讓我安靜吧,伯南。」

  「哦?」伯南翻了翻眼睛:「原來你在偵察我呀!原來你像個奸細一般的窺探著我!是的!我和莉莉她們玩,因為她們身上有熱氣!不像你是一塊冰!一塊北極的寒冰,凍了幾千幾萬年的冰!永遠不可能解凍的冰!和你在一起使我感到自己變成一塊凍肉!」

  姘青的嘴唇顫抖,半天才囁囁嚅嚅的說出一句話來:「你──不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嗎。」

  「你是什麼意思?」伯南瞇起了眼睛:「你要我在家裡養活一個像你這樣的廢物!我娶太太到底為了什麼?既不能幫助我的事業,又不能給我絲毫溫存,你甚至連個兒子都生不出來!我娶你到底有什麼用處?你說!你自己說!」

  「如果──如果──」姘青含了滿眶的眼淚說:「你這樣不滿意我,我們還是分開吧!」

  「你說什麼?」伯南大為驚異,不信任的瞪著姘青,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你的意思是說要離婚?」

  「你希望這樣的,是嗎?」姘青拭去了淚,注視著他:「你不過要逼我先行開口而已。」

  離婚?事實上,伯南從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是,現在,這卻像閃電一般的提醒了他。是的,要這樣的妻子有什麼用?

  感情早已談不上了,若干年來,她只是一個累贅,一個包袱。

  對他的事業,她也絲毫幫不上忙,何況,醫生說過她不能生育,這是一個百無是處的女人!對了,離婚,為什麼以前想不到呢?只是,她那麼方便就會同意離婚嗎?他斜睨著她:「嗨,」他說:「你有一個很好的提議,我們不妨都想想看!你要多少錢?」

  「錢?」姘青愕然片刻,然後才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是要和她離婚了。眼淚滾下了她的面頰。五年夫妻,他沒有瞭解過她的一根纖維,而現在,他還要來侮辱她,傷害她。他以為她嫁給他是為了他有錢嗎?她抽噎著回過頭去,輕聲的說:「我不要錢。」

  「唔,」他完全誤會了她的意思:「我知道你不會這麼輕易放手的,好吧,讓我想一想,不過,放聰明一點,離婚是你提議的,你休想我會給你多少錢。反正,你還年輕,你還可以再嫁!天下沒有年輕女人會餓肚子的!」

  姘青凝視著他,微微的張開了嘴,不信任他會說出這篇話來。接著,那受傷的自尊和感情就尖銳的刺痛了她,用手蒙住了嘴,她陡的哭了出來。轉過身子,她奔向了臥室,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用手蒙住臉,痛苦的、無聲的啜泣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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