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天。
窗外,有些兒瑟瑟的風,有些兒瑟瑟的雨,還有些兒瑟瑟的涼意。天色已經不早了,滿院的樹木濃蔭,都被暮色揉成了昏暗的一片。窗子大開著,迎進屋子裡的不止秋風秋雨,還有更多的暮色。那盞玲瓏剔透的檯燈豎立在桌子上,沒有人去開亮它,襯著在風裡飄蕩的窗紗,像個修長的黑色剪影。
室內的空氣寂靜而落寞,寒意和暮色在同時加重。
姘青蜷縮在一張長沙發裡,身子埋在一大堆靠墊之中,原來握在手裡的一本小說,早不知何時已滑落到地下。她的眼光無意識的望著窗子,一任暮色將她層層包裹,從午後天氣就逐漸變涼,但她始終穿著件單薄的衣衫,這會兒已不勝其寒惻。可是,她無意於移動,也無意於加添衣服,只是懶懶的瑟縮在沙發裡,像一隻疲倦而怕冷的小貓,恨不得連頭帶腦都深藏起來。
一聲門響,姘青不用回頭,也知道進來的必定是吳媽,仍然不想動,只是把一個靠墊緊抱在懷裡,似乎想用靠墊來抵禦那滿懷的寒冷。
「小姐!」進來的果然是吳媽,挪動著一雙已行動笨拙的腿,她停在姘青的面前:「你還不準備呀?」
準備?準備什麼?姘青皺皺眉,腦子裡混混沌沌的,抓不住一絲一毫具體的東西。思想和暮色纏繞在一起,是一片模糊的蒼茫。
「小姐,要快些了,先生回來又要生氣的,」老吳媽焦灼的說,把一隻手放在姘青的肩上,像哄孩子似的放軟了口氣:「告訴我,你要穿哪一件衣服,我去給你燙。」
是了!姘青的意識清楚了;今晚有宴會!和這意識同時來的,是她身體本能的瑟縮,她更深的埋進靠墊堆裡,身子蜷成了一隻蝦,輕聲吐出一句:「我不想去,我頭痛哪!」
「小姐,」老吳媽不安的拍拍她:「去總是要去的,別招惹得先生發脾氣,大家都不好受。我去給你燙衣服,燙那件淺紫色銀絲的旗袍,好嗎?我知道你最喜歡那一件。」
「噢!」姘青輕輕的歎息。「隨便吧!」
吳媽去了,室內又靜了下來。暮色更濃,寒意更深,窗外的細雨也更大了。時間過去了不知道多久,嘎然一聲門響,一個聲音突然劈開了凝滯的空氣:「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開燈?」
「姘啪」一聲,電燈大亮,蒼茫的暮色從窗口遁去。姘青驚跳了起來,靠墊滾落到地下,她愕然的瞪視著面前的男人,像一個猛然從沉睡中醒來,還不能適應外界的人,整個眼睛裡盛滿了驚愕和迷茫。
「你是怎麼了?姘青?你還一點都沒有化妝呢!房間裡燈也不開,坐在黑暗裡做什麼?我再三告訴你,今天的宴會是決不能遲到的,你到現在還沒有準備好,難道一定要給我坍台?」
迎接著這一大串責備,姘青滿腦子的迷茫都被趕走了,垂下了眼簾,她只感到那份濃重的寒意。怯怯的,她口齒不清的說:「我──我不大舒服,伯南。我──我頭──」「頭痛!是不是?」伯南盯著她,毫不留情的接了下去:「又該你頭痛的時候了?嗯?每次要赴宴會的時候,你就頭痛!嗯?姘青,別再跟我來這一套了,你馬上到臥室裡去換衣服、化妝,二十分鐘之後我們出發!」
「伯南,我──我──」姘青懇求的望著伯南:「我不能不去嗎?」
「不去?」伯南把手裡的一個公事皮包扔在沙發上,瞪視著姘青,好像她說了句什麼不可思議的話。「你又怎麼了?姘青,別考驗我的耐心,趕快化妝去!」說著,他的眉梢已不耐的紮結了起來,怒氣明顯的寫在他的臉上,提高了聲音,他大聲喊:「吳媽!吳媽!」
吳媽匆匆的趕了進來,帶著一臉的惶恐。
「先生?」
「侍候太太化妝!」伯南大聲說:「給她準備那件深紅緞子的衣服!」
「紅的?」吳媽猶豫了一下。「我已經準備了紫的,小姐……」
「我說紅的!」伯南嚴厲的掃了吳媽一眼:「還有,我記得我告訴你好幾次了,你得叫姘青做太太,她不是結婚前,不是你的小姐,你現在是在我家做傭人,你得叫她太太!」
「是的,先生!」吳媽看了看伯南,又不安的看了姘青一眼:「到臥室來換衣服嗎?小……不,太太。」
姘青順從的走進了臥室,洗了臉,換上那件紅緞子的衣服,那是件大領口的洋裝,胸前裝飾著金色的花邊,伯南在衣服方面,從不為她省錢。但是,這件衣服並不適合她,裸露的肩頭和胸部只顯得她瘦削得可憐。對著鏡子,她凝視著自己,歎口氣說:「噢,吳媽,我不喜歡這件衣服。」
「算了吧,小姐,先生喜歡呀!」吳媽說,拿著刷子刷著姘青的頭髮,那長垂腰際的頭髮,黑而柔軟,無限慵懶的披散在她的背上。「要盤到頭頂上嗎?小姐?」
「不要。」姘青說,淡淡的抹上唇膏和脂粉,鏡子裡有張蒼白的、畏怯的、無可奈何的臉。即使是深紅色的衣服和閃亮的金邊,也壓不住那眉梢眼底的輕愁。拿起眉筆,她再輕輕的在眉際掃了掃,自己也明白,無論怎樣裝扮,她也無法和伯南那些朋友們的夫人相比,她們雍容華貴,談笑風生,自己呢?
「我是不屬於那一群的。」她低低的自語,「我不知道我屬於什麼世界,多半是個古老而被人遺忘的世界吧!」
眉筆停在半空中,她瞪視著鏡子,又陷進朦朧的凝思裡,直到伯南惱怒的聲音打斷了她:「你要化妝到什麼時候?明天早上嗎?」
「叮」然一聲,她的眉筆掉落在梳妝台的玻璃板上,她吃了一驚,看到鏡子裡反映出來的伯南的臉,那不滿的神情和慍怒的眼睛讓她更加心慌意亂,匆忙的站起身來,她抓起吳媽遞給她的小手袋,急急的說:「我已經好了,走吧!」
「就這樣走嗎?」伯南瞪著她,把她從頭看到腳:「難道我沒有買首飾給你嗎?你要讓那些同事的太太批評我虧待了你?」
「哦,首飾!」姘青再望了鏡子一眼,她多怕那些亮晶晶的東西呀,它們每次冰涼的貼在她脖子上,總使她有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而且,過多閃亮的東西會使她迷失了自己,她是不會發光的,發光的只是首飾而已。但,她不想和伯南爭執,低歎了一聲,她戴上一串簡單的珍珠項煉,又在耳邊的髮際簪上一朵新鮮的小玫瑰花,最起碼,玫瑰會帶一點生命給她。望著伯南,她問:「行了嗎?」
伯南沒有放開眉頭,從鼻子裡輕哼了一聲說:「好吧,算了,時間來不及了。我應該請一個化妝師來教你化妝,你居然連畫眼線都不會!我從沒有看過學不會化妝的女人!」
「你最好連呼吸都代我包辦了,免得我麻煩呢!」姘青從喉頭深處低低的嘰咕了一句。
「你在說什麼?」伯南警覺的問。
「噢,沒──沒有什麼。」姘青慌忙說,披上一條狐皮披肩,把手插進伯南的手腕中。「我們去吧!嗯?」
伯南帶著姘青走出門外,花園裡的桂花正盛開著,香味瀰漫在帶著雨霧的、潮濕的空氣裡。大門外停著伯南那輛一九六二年的雪佛蘭小轎車。姘青上了車,伯南發動了車子,向霓虹燈閃亮的街頭疾馳而去。雨霧迷濛的撲向車窗,發出紛紛亂亂的「叮鈴」之聲,姘青縮在座位裡,下意識的擁緊了那條狐皮的披肩,瞪視著車窗外面那雨絲和燈光縱橫交錯的街道,朦朧的感到這一切都不屬於自己,自己還留在一個遺失的世界裡。
「又在想什麼?」伯南斜睨了她一眼。
「唔──唔,沒什麼。」她羞澀的說,垂下了頭。在車子裡的,是她的肉體,回答伯南的,也是她的肉體,至於她的靈魂,正遨遊於十八世紀埃及的什麼廢墟裡。
「知道今天請客的是誰嗎?」伯南冷冷的問,手扶在方向盤上。
「哦,是──是?」姘青徒勞的搜索著自己的記憶,古埃及廢墟裡的人物似乎是不請客的。
「是程步雲夫婦,那個退休的老外交官。」伯南說,皺了皺眉。「我記得我告訴過你。」
「是的,我──我忘了。」姘青輕輕的咬了咬嘴唇。
「你記住的事情實在不多!」伯南撳了一下喇叭,閃過一輛三輪車:「我很幸運,娶了一個終日在夢遊的妻子!」
姘青再咬了咬嘴唇,這次咬得比較重,眼睛裡有點什麼潮濕的東西。雨水像小溪流似的沿著窗玻璃流下去,她把披肩圍緊了脖子,彷彿那冰涼的雨水一直流進了她的衣領裡。
坐在餐桌上,姘青神思恍惚的聽著那些賓客們的談話,始終沒有插過一句嘴。吃的是西餐,夫婦都被分開來坐,她左手是一位老先生,大概是主人以前的同事,對她備獻慇勤,花白的盾毛下有對細長的眼睛,經常有意無意的盯在她袒露的胸前。不住的把番茄醬、辣醬油、胡椒粉全搬到她的面前來,使她手足失措而又不知如何是好。再加上他那顫抖的膝,常會不經意似的碰上了她的,引起她一陣寒戰似的驚跳。她右手是一個年紀在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間的男人,雖然服裝整齊,卻不像什麼外交官,沒有那份禮貌的慇勤,也沒有加入那些高談闊論,臉上一直帶著個沉默的微笑。每當姘青因為膝部作戰而驚跳的時候,他就彎下腰去為她拾起滑落到地下的餐巾──哦,那條倒楣的餐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