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媽媽!你還沒睡著?」可欣問著,一頭鑽進了母親的房間,掀開帳子,坐在雅真的床沿上。「對不起,媽媽,我回來得這麼晚!」
「剛才是誰來了?嘉文?」雅真問,在窗口透進的月光中,打量著已長成的女兒。
「是的,他送我回來的!」
「怎麼不讓他進來坐坐?」
「這麼晚了!」可欣說,望著母親。「媽,杜伯伯要我帶口信問候你!」
「哦,」雅真愣了愣,杜沂?可欣愛人的父親?問候?她有一陣輕微的精神恍惚。「他和你們一塊兒玩的?」
「沒有,他出去了,很晚才回來,他說要把地方讓給我們,」
可欣說著,慢慢的脫下絲襪。「我覺得杜伯伯是個最富有人情味的人!」
「他嗎?」雅真下意識的應著:「不錯。」
「媽媽,」可欣的手伸到了雅真的脖子上,她的頭俯了下來,髮絲碰到了她的臉。「媽媽,我和嘉文在寒假裡訂婚,怎麼樣?」
「哦!」雅真輕幽幽的吐出一口氣:「當然很好,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好久了!」
「媽媽,你真好!」可欣俯下頭來,把她涼涼的面頰貼在母親的臉上,低低的說:「媽媽,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是什麼?」
「我──好快樂,好快樂,好快樂!」可欣說,跳了起來,臉孔發熱了。「再見!媽媽!我去睡覺了!」
「記得關窗子!」
雅真叮囑了一句,目送了女兒的影子走出了房間,又望著那兩扇紙門被拉攏,情不自已的吐出一口長氣。可欣,她終於要嫁給嘉文了,那白皙而清秀的男孩子!杜沂的兒子!翻了一個身,她面向著床裡,闔上了眼睛。但,她知道自己是不會睡著的。多少年前了?杜沂,也是個漂亮的男孩子,窮苦落拓,寄住在她的家中。她總是要藉故跑到前面廂房裡去,沒事也要繞上一兩圈,他的眼睛傻傻的跟著她的身子轉……
她猛的張開了眼睛,怎麼了?自己在想些什麼?可欣,多好的一個女兒,她說過什麼?
「我──好快樂!好快樂!好快樂!」
有些人曾經得到過快樂,有些人一生也沒有。可欣!願她永遠擁有這份快樂!她眨動著眼簾,眼眶裡沒來由的湧上一股熱浪。人,彷彿年紀越大,會變得越脆弱,越無用了。
隔著一扇紙門,她聽到可欣在輕輕的哼著歌:「有一條小小的船,飄泊過東南西北,西北東南。盛載了多少憧憬,多少夢幻,船兒美麗,夢兒旖旎,穿過海洋,渡過河川,來來往往無牽絆。…………」
她猛的一震,不禁愣愣的發起呆來。
「紀大哥!醒一醒!」
「紀哥哥!醒一醒!」
「紀遠!醒一醒!紀大哥!紀哥哥!紀遠!」
紀遠翻了一個身,嘴裡喃喃的囈語了一句什麼,把頭更深的埋進枕頭裡。「紀大哥!紀哥哥!紀遠!」耳邊的呼聲反覆不停,他懊惱的再翻一個身。他正做著夢,夢中有一對祈求的大眼睛瞪著自己。「帶我走!紀遠!」她喃喃的喊,「帶我走!」帶她走?帶她走?她的父母,她的家庭……烽火之中,兵荒馬亂……帶她走?她呢?她在何方?「紀大哥!紀哥哥!紀遠!」耳邊的呼聲繼續著,他模糊的詛咒,該死!天下最可惡的事就是吵別人睡覺!他的夢境變了,深山叢林之中,他在打獵,一隻台灣熊正在他幾碼遠的前方,他握著槍,瞄準著目的物……一樣軟軟的東西拂在他的鼻尖上,癢酥酥的。有人猛搖他的肩膀,槍瞄不準了,他霍的跳了起來,惱怒的喊:「見什麼鬼!」
「紀大哥!是我呀!」
他伸手抓住鼻尖上的東西,是一條小辮子,張開眼睛,他和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的臉孔面面相對了。搖搖頭,他想搖走那份睡意,小女孩正眨著眼睛對他笑。「紀大哥!有客人來看你!」
他真的醒了,從床上坐起來,滿室陽光燦爛的閃爍,連小女孩亮晶晶的眼睛裡都盛滿了陽光,難得的好天氣!他陡的精神一振,全身都振奮了起來。把小女孩的小辮子拋到她的腦後,他用手抱著膝,說:「好!小辮子,你一早把我吵醒幹什麼?」
「有客人來看你!」小辮子笑容可掬:「阿媽要我來叫你!」
「客人?」紀遠掀掀眉毛,撇了撇嘴,做出一股滑稽相。
「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
「男客人吵醒我幹什麼?如果是女客還情有可原!」紀遠笑著說,跨下了床,隨手拉過床邊椅子上的西褲和毛衣穿上,再披了件夾克。說:「好吧!小辮子,去把客人請進來吧!」
「阿媽說,你房子亂七八糟,客人看到要笑的,叫你洗了臉到客廳去,她已經把你的客人請在客廳裡了!」
「你祖母就是喜歡多事!」紀遠皺皺眉頭說:「我的屋子還髒?你看過比我的屋子更乾淨的屋子沒有?」
小辮子轉著靈活的大眼珠,對那間六席大的小屋子掃了一眼,榻榻米上散著報紙和外國畫報,書桌上堆滿了顏料、紙張、設計圖、三角尺、圓規、儀器、大頭針……以及各種她叫不出名字來的玩意兒,幾乎無一絲空隙之地。床上更不用說了,棉被、衣服、被單全堆成一團。牆上還零亂的釘著幾張飛鼠皮,是紀遠打獵的成績。小辮子抿著嘴笑笑,用手指刮了刮臉,說:「紀大哥!羞羞!」
「羞羞!」紀遠學著小辮子的神氣抿著嘴說,小辮子哈哈大笑,紀遠趁勢把她舉了起來,扛在肩膀上,大踏步的走出房門,小辮子怕摔,在紀遠肩膀上又叫又笑。紀遠才跨出房門,就一眼看到小辮子的祖母「阿婆」正站在那兒,帶著滿臉的不同意而又無可奈何的表情,瞪視著他。
「早,阿婆。」紀遠站住了,帶笑的點了個頭,把肩膀上的小辮子放下來。
「總有一天摔斷骨頭!」阿婆用台語嘮叨著,故意板起的臉龐上卻掩飾不住對紀遠的喜愛和關懷。「早上起來,穿那麼一點點!你有客人來了,還不洗個臉去會客!」
「還要洗了臉才能會客呀!」紀遠歎著氣喊,看到阿婆那一臉嚴重兮兮的樣子,只得聳了聳肩,一聲不響的鑽到後邊廚房裡去洗臉漱口。阿婆目送他高大的背影消失,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起來。搖搖頭,她走進了紀遠的房間,四面張望了一下,就更厲害的大搖其頭。衝到床邊,她立即抖開棉被,找出髒衣服和髒襪子,換枕頭套,鋪床疊被,忙得不亦樂乎。而廚房裡,紀遠正扯開喉嚨在喊:「小辮子!告訴你祖母,別動我的房間,等會兒把我的秩序弄亂了!」
小女孩倚在門檻上,笑嘻嘻的說:「阿媽!紀大哥叫你別弄亂他的房間呢!」「哦,哦,」老太太頭也不回的整理著她的,嘴裡叫著說:「還說我要『弄亂』他的房間呢!他這還叫房間呀!再三天不整理,連他的人都要被垃圾埋起來了!」抬起頭,她對她的孫女命令的說:「去!給我提一大桶水來!」
小辮子遵命辦理。紀遠洗了臉,走到房門口來看了看,歎著氣說:「今天我的房間非遭殃不可了!」
「你還不去會客去!」阿婆嚷著,把地下的書報雜誌報紙一股腦兒的收集在一起,紀遠看得驚心動魄,嘀咕的說:「小心,別碰壞我的設計圖!」
「你放心好了,弄不壞的!」阿婆大聲說,「讓客人等你這麼久,算有禮貌哦!」
紀遠回過頭來,對門口的小辮子作了個鬼臉,縮縮脖子,伸伸古頭,小辮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紀遠轉過身子,大踏步的走進客廳。客廳中,杜嘉文正靠在籐椅裡看報紙,報紙攤在膝上,手指卻輕輕敲著茶几,一股百無聊賴的樣子。紀遠高興的喊:「怎麼?嘉文?是你?簡直沒料到!你一大清早來幹嘛?」
「我也沒料到你會起得這麼晚!」嘉文說,看了看表:「九點半了!」
「昨天畫一張建築圖,畫到深更半夜。」紀遠說:「我的哲學是:工作的時候盡量工作,睡覺的時候盡量睡覺,玩的時候盡量玩!所以,只要倒在床上,不睡夠是不會起來的,今天還算給你面子呢!怎麼?有事嗎?這樣急沖沖的跑來!」
「有一件大事!」杜嘉文笑吟吟的說。
「什麼?」
「我是銜命而來,請你幫忙安排一次打獵。」
「打獵?」紀遠詫異的問:「誰要打獵?」
「我們。我,可欣,嘉齡,胡如葦,還有鄭湘怡……反正,就是我們這一群。」
紀遠凝視著嘉文,好半天,才說:「你們想不出別的玩意了,是吧?打獵,你們想怎麼樣打?是找個小土坡爬爬,打兩隻小麻雀就算了呢?還是真正到深山裡去打野獸?」
「當然是深山裡啦!」杜嘉文迫不及待的接了口,興致勃勃的說:「你不知道,自從耶誕節晚上你來轉了一趟之後,我們那些小姐們就都迷上了打獵,尤其嘉齡,鬧得個天翻地覆,成天嚷著要去打獵。我們計劃趁元旦放兩天假的便利,去山上大規模的打一次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