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感傷了,誰寫的?」
「不知道,」杜嘉文搖搖頭,「譜是可欣配的。」
「真的?她不是學歷史的嗎?」紀遠十分詫異。
「她父親是個音樂家,已經去世好多年了。她對音樂的造詣很深。」
「哦。」紀遠搜索的望著窗子旁邊,那兒亭亭的立著一個人影。他有種朦朧的恍惚,突然間,覺得不再感染那歡樂的氣息,而遺世獨立起來。一種根藏在內心的寂寞,隨著那喧囂的樂聲洋溢,迅速的充塞在屋中的每個角落裡。他感到坐不住了,唱片在旋轉著:「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人群也在轉動著,一對對的舞伴,手拉著手,跳成了一排:「看看我的新鞋!看看我的新鞋!」他忽然的站了起來,對杜嘉文說:「對不起,嘉文,我要先走一步。」
「怎麼!」嘉文看看表:「還不到十點鐘!」
「我必須走了,從山上下來,太累了,要洗個澡早些睡覺!」
「今天應該玩到一兩點鐘才對,耶誕節,你也該應個景嘛!」
「不了,嘉文。謝謝你,我已經玩得很開心了。我看我悄悄的溜吧,免得驚動你的客人。」
杜嘉文瞭解紀遠說什麼就什麼的習慣,只得站了起來。紀遠對鄭湘怡點了個頭,低低的說了聲再見。悄悄的繞過人群,唐可欣追了過來。
「怎麼?要走?」
「是的,」紀遠點點頭:「累了,回去睡覺。」
「那麼,去抽一包禮物。」唐可欣說。
「我看不必了,我又沒帶禮物來。」
「已經準備了你的,你不抽就多一包,」杜嘉文說:「別辜負可欣的一番準備,今天這個晚會全是可欣佈置的。」
「好吧,那麼我就抽一包!」
紀遠說著,跟著唐可欣和杜嘉文走到那棵耶誕樹底下。唐可欣拿出一個盒子,裡面是折疊好的籤條,紀遠抽到一個「五」號。唐可欣找出了那包禮物,小小巧巧的一包,杜嘉文說:「打開看看是什麼?」
紀遠拆開了包著的彩紙,裡面,竟是一條小小的牛骨雕刻的小船!紀遠本能的愣了愣,抬起頭來,他看到唐可欣有些愕然的臉色,和杜嘉文驚異而高興的神情。「居然是一條小船!」杜嘉文笑著說:「它將載滿了夢幻向你駛來!」
「我祝福你!」唐可欣低聲的說,飄忽的眸子裡漾著輕霧,眼光是深沉而奇異的。「你的憧憬不會縹緲,你的夢幻也不會殘破!你該是個憑意志力克服一切困難的那種人!那麼,」她微笑了,笑容像一滴融進水缸裡的顏料,從她嘴角一直漾開到眉梢。「你有了一條最美麗的船,盛滿了最美麗的夢,永遠光輝燦爛。」
「謝謝你。」紀遠說,微微的帶著笑,注視著手裡的船:「它找到了我,因為它知道我這兒是最好的港灣,而且,」他揚起眼睛來望著面前的一對未婚夫婦。「我還是一個好舵手呢!」
轉身走向了房門口,他對那廳中歡樂的人群再投以最後一眼,那紅裙子還在人群中旋轉,同時高聲的發出一串串的輕笑。杜嘉文和唐可欣站在門口送他。他跨出大門,對他們揮了揮手。
「再見!」他喊著:「謝謝你們的一切!一個快樂的晚上,和一條美麗的小船!」
「再見!」杜嘉文也喊著,他的手挽著可欣的肩膀。
紀遠大踏步的走了,雨,還在下著。走了一段,他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杜嘉文和唐可欣還站在門口,兩個人並立著,是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繼續走下去,滿不在乎的跨過泥濘和水潭。
夜深了,客散了,喧囂和熱鬧都已成過去。偌大的客廳中,散了一地的彩紙和用過的紙杯,沙發墊子滑在地下,瓜子皮堆滿了茶几,到處是零亂一片。耶誕樹上綴著的小燈泡依舊在一明一滅,帶著股慵慵懶懶的疲倦,閃爍著這空寂的房間。唱機停了,成打的唱片散亂的堆在地上,套子和唱片都分了家,東一張西一張的四散著。
唐可欣坐在唱機旁邊的地板上,正試著把唱片套回套子裡。嘉齡脫下了高跟鞋,倒提在手上,疲倦的打個哈欠,說:「噢!我累得腳都抬不起來了,我要去睡覺了!」張開嘴,她又是一個哈欠,一面搖搖擺擺的向裡面屋子走去。
「嘉齡!」嘉文不滿的喊:「你玩過了就睡覺,好意思?也幫忙收拾一下嘛!」
「收拾什麼?」嘉齡哈欠連天的說:「明天早上阿珠自然會收拾的,何必多費這個勁?花錢請下女是幹什麼來的?」說完,她再一個哈欠,提著鞋子,跌跌衝衝的走進她自己的房間去了。
「嘉齡就是這樣,」嘉文說,跪在可欣身邊,幫忙她套著唱片的套子。「小姐架子十足!」
「讓她去吧,她是真累了,跳了整整一個晚上,就沒休息過一分鐘!」可欣說,匆匆的把整理好的唱片疊在一起。「幾點鐘了?嘉文?我也該回去了,媽一個人在家裡。」
嘉文握住了可欣的手,跪在地板上凝視著她。
「別管時間,可欣,整個晚上,你到現在才屬於我。」托起了她的下巴,他望著她那白皙而姣好的臉龐,和那對永遠模模糊糊,像浮沉在霧裡似的眼睛。「人真奇怪,可欣,我們幹什麼找上這一群人來瘋瘋鬧鬧?弄得自己都沒有相聚的時間。」
可欣笑了,對嘉文搖搖頭。
「你的性格就是這樣,老毛病又發了,你每次都在事先有勁得不得了,事後就心灰意懶的。大概人都有這種毛病,」她環視著零亂而空漠的房間,歎息的說:「好荒涼!尤其在剛剛那樣狂歡之後。會使人有空虛之感,難怪你覺得冤枉。不過,嘉文,我們常常是這樣的,不是嗎?忙一陣,亂一陣,不知道換得了什麼。無論如何,今天晚上還算很好,你的客人都很快樂,嘉齡也很快樂,這就是代價了,對不對?」
「有一個人並不快樂。」
「誰?」
「紀遠。」
「紀遠?」可欣沉思的歪了歪頭。「你怎麼知道他不快樂?」
「我看得出來。」
「說真的,嘉文,」可欣垂下眼睛,望著地上的一張唱片。
「我並不覺得紀遠有什麼了不起,相反的,我還覺得他太世故,太虛偽,剛見他的時候,受了你宣傳的毒素,我可能對他太坦白了,沒想到他……」
「你並沒有認清他,別太早下定論!」嘉文打斷了她:「他那個人,不是見一面所能瞭解的!」
可欣審視著嘉文。
「怎麼?」她笑著說:「你就不高興了?幹嘛把眉頭皺起來?紀遠在你心裡的份量,恐怕比我還重呢!我不過只說了那麼幾句,你就……」
「別傻!」嘉文叫著說,一把拉過可欣來,用嘴堵住了她的。「不要再談那些客人,現在這兒沒有客人了,只有我們兩個。」
「別鬧了,嘉文,我真的該走了,你不送我回去?」可欣推開著嘉文,想從地上站起來。
「等一下,現在還早。」嘉文攬住了可欣,緊緊的拉住她不放,尋找著她的嘴唇。「不要走,可欣,你走了這屋子更荒涼了。我生來最不能忍耐的就是寂寞,可欣。」他凝視她。
「你不知道在這樣的燈光下,你看起來有多美。」
「哦,嘉文,別鬧了,真的別鬧了,媽媽一個人在家裡,我真該回去了。你父親呢?」
「不知道,他說要把房子讓給我們年輕的一輩……可欣,你對我已經沒興趣了,我知道……」
「胡扯八道!」
「那麼,你幹嘛急著想回去?」
「你不覺得我們太自私了?嘉文?只追尋著我們自己的歡樂,把寂寞留給老一輩的人,我的母親……,你的父親……哦,嘉文,我們實在有些不應該!」從地上跳了起來,她變得迫不及待了。「我說什麼也得走了!」
嘉文拉住了她。
「走以前,你還欠我一樣東西!」他的胳膊圈住了她。她仰起頭來,接觸到他深情款款的眼睛。一陣內心的激盪,她感到那樣的不能自持。他的眼睛似乎一直望進了她的內心深處,把她心中所有纖細的感情都攪動了起來。歎息了一聲,她闔上眼睛,低低的說著:「好吧!嘉文。」
他吻住了她。冗長的,纏綿的,細緻的一吻。遠處教堂的鐘聲在響著,報佳音的歌唱隊從街頭走過,偶爾有一兩聲汽車喇叭,大門似乎輕輕的響動……他們緊擁著,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直到客廳門被人推開,可欣倏然的離開了嘉文的擁抱。回過頭來,嘉文的父親杜沂正含笑的站在門口。
「噢,杜伯伯!」可欣喃喃的說,為剛才那一幕漲紅了臉。
「怎樣?」杜沂跨進了房門,脫下他的大衣,搭在沙發背上。「玩得盡興嗎?」他注視著面前的兩個孩子,欣賞著他們臉上所湧現的紅潮。青春,歡樂,愛情,這是屬於年輕的一代的。時間真是件殘忍的東西,它會把一切你所留戀的給你帶去,把你所畏懼的蒼老、孤寂給你帶來。但是,時間也是公平的,有今日的蒼老,也曾有過昔日的年輕,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