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湘怡再喊。
鄭湘平的報紙滑了下來,眼睛從報沿上望著湘怡。他是個白皙而清瘦的青年,雖然不過三十出頭,孩子、家庭、和生活的重擔已經把他折磨得沒有絲毫的生氣,看來倒像個小老頭了。平日,他是從沒有什麼主見的,太太說什麼,他就做什麼。對於太太的脾氣,他深知而畏懼,聽到湘怡語氣裡的抗議成份,他不禁放下了報紙。
「湘怡,」他插嘴說:「你那個男朋友家裡到底是做什麼的?」
「哥哥,」湘怡忍耐的說:「他不是我的男朋友,他是我同學的未婚夫!」
「好,那麼你天天去看他幹什麼?」
「大家常在一起玩的嘛,他受了傷,總應該去看看嘛!」
「哼!」李氏在一邊又應了聲:「去看看!搽胭脂抹粉的!湘平,你妹妹是動了春心了!可是,人家看不上你介紹的!」
「湘怡,」那位哥哥皺皺眉,擺出一副「家長」的姿態來,沉著聲音說:「張科長對你很不錯,你的意思到底怎麼樣?」
「哥哥!」湘怡喊。
「這樣吧,你們先做做朋友,大家多瞭解瞭解,這個星期天,張科長請你去碧潭玩,別辜負了人家的好意!」
「哥哥,」湘怡急急的說:「這星期天我有事!」
「有事?什麼事?」
「嘉文出院,他們要給他開一個慶祝會。」湘怡不經思索的說出了口。
「看!可不是!又是那個杜嘉文!」李氏帶著一臉勝利的笑說。
「我已經答應了張科長,」做哥哥的損及了尊嚴,不高興的瞪起了眼睛。「你去赴張科長的約,姓杜的還是少和他來往,那種花花公子見一個追一個,準沒安好心!」
「他……根本……沒有……追,追我嘛!」湘怡憋著氣說,眼睛裡已蒙上一層淚翳。
「好了,好了,別說了。」那位嫂嫂做好做歹的說:「再說下去,小姐又該淚汪汪了,給鄰居看到,還說我們做哥哥嫂嫂的欺侮了她呢!」
湘怡咬住牙,強忍住那股在眼眶裡沖激的熱浪。半天之後,才怯怯的說:「我可以出去了嗎?」
「聽聽這口氣!」李氏說:「好像有誰不許她出去似的!要去就去吧,做出這個委屈樣子來給誰看呢!」
湘怡垂下頭,慢慢的走向門口,披上一件破舊的玻璃雨衣,穿上了鞋子。再回頭對屋裡張望了一眼,輕輕的說:「哥哥嫂嫂,要我帶什麼東西回來嗎?」
「算了算了,用不著,不敢麻煩你!」
湘怡不再說話,沿著那七彎八拐的走廊,向屋外走去。一路經過的房間,鄰居太太們都對她好奇的張望著,她知道在李氏傳播之下,她早已成為眾所周知的小花蝴蝶。低著頭,好不容易才走出那幢雜居了好幾十戶的日式房子。街上涼涼的風和冷冷的雨包住了她,她挺挺背脊,到現在才覺得自己能透出一口氣來。
「怎樣的一份生活?」她茫茫然的想著,向醫院的方向邁著步子。「我的未來會怎樣?和哥哥嫂嫂住一輩子?嫁給張科長?還是──?」她搖搖頭,風很大,掀起了她的雨衣,暮色籠罩的街頭寒意深深,她打了個冷顫。「我還要過多久這種日子?什麼時候才能獲得解脫?」她仰頭看看天,蒼灰色的雲層厚厚的堆積著:「如果一個人能知道自己的未來就好了,誰能明白五年之後的我是什麼樣的情況?十年之後呢?二十年之後呢?這些日子還遙遠得很,但總有一天會來的,那時的我將如何?」
她把雨帽拉低了些,沉思的往前走著,眼睛注視著腳前的地下。到了醫院門口,她抬起頭,卻一眼看到可欣和紀遠肩並肩的走出醫院。出於下意識,她在廊柱後面隱住了身子,沒有和他們打招呼。他們也沒有看到湘怡,紀遠幫可欣拿著傘,兩人慢慢的向街頭走去。可欣在熱烈的談著什麼,小小的、黑髮的腦袋靠近了紀遠寬闊的肩膀。
湘怡目送他們的影子消失在雨霧蒼茫的街頭,才轉過身走進醫院。她對自己搖了搖頭,滿心的困惑和不解。近來,紀遠每日黃昏送可欣回家,幾乎已經變成一條不變的課程。這也沒有什麼不對,但,又有些不太尋常。她曾問過可欣:「你和紀遠都談些什麼?」
「嘉文。只是談嘉文。」
只是談嘉文?當然啦,這是一個兩人都很熟悉的題目,一個的好朋友,另一個的未婚夫。他們有的是談不完的資料。一切都很正常,用不著她替古人操心。
上了樓,嘉文住在特等病房,擁有相當大的一間,還有待客的沙發和籐椅。她敲了敲門,裡面,嘉文在說「請進」,她推開門走了進去。
「哦,是你,」嘉文說,他已經下了床,靠在沙發裡,百無聊賴的翻弄可欣的那本安娜。卡列尼娜。「紀遠和可欣剛剛走,你沒有碰到他們?」他問。
「噢,沒有。」湘怡很快的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說謊,才說過她就臉紅了。
「沒碰到嗎?」嘉文怏怏然的說,頓時又無精打采起來,重複的說了句:「他們剛剛走。」
湘怡在沙發上坐下,仔細的打量著嘉文,後者的神情有些落寞。
「是不是明天出院?」她問。
「是的,其實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嘉文有些懊惱的說:「住醫院住得我難過透了!」
「何不去躺躺?」
「躺著也是無聊。」
「看書?」
「看不進去。」
「你躺著,我念給你聽,怎樣?」
「怎麼敢──」「有什麼關係,反正我也沒事幹!」她很快的打斷他,立即接過他手裡的書,用溫和而鼓勵的眼睛望著他。「好嗎?」
「不好意思。」
「別不好意思了,」她笑了,覺得很溫暖,很開心。「你去躺著,我會讓你很舒服,我喜歡服侍別人,假如我不是念了師大,我就要去念護專,我一定會成為一個好護士。」
「但是你怕見血。」
「怕見血?誰說的?」
「可欣。」
「哦哦,」她的臉又紅了。「是的,我有些怕見血。好了,現在,去躺著吧。」
他躺上了床,她打開了書,室內的光線昏昏暗暗,她的辮子垂在床沿上,低垂的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了一圈弧形的陰影。她低柔的念了起來,圓潤的聲調如山泉輕瀉。
「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
房門被陡的衝開了,嘉齡帶著一頭的雨珠闖了進來,一件花格呢的長大衣裹著她,垂著長穗子的圍巾繞在脖子上。她看來年輕、美麗、而且充滿了用不完的活力。
「噢!好哥哥,你今天怎樣?」她撲到床邊,帶笑的揉了揉嘉文的頭髮,又親暱的擠擠眼睛。「星期天,我們給你籌劃了一個大的慶祝會!」把嘴唇俯在嘉文的耳邊,她悄悄的說:「我預先洩露一個秘密給你聽,你別告訴爸爸你知道了。星期天,爸爸準備當眾宣佈你和可欣訂婚,現在正忙著幫你們訂戒指呢!」
嘉文愣了愣,這消息帶給他一陣欣喜的激盪,眼睛裡立刻燃起了光彩。嘉齡不等他有任何表示,就站直身子,轉向了湘怡,用迫不及待的語氣說:「湘怡,看到紀遠嗎?」
「紀──遠──?」湘怡有些心不在焉。
「是嘛,紀遠!看到沒有?我到處都找不到他!他的房東老太太說他成天到晚沒人影子,這個紀遠不知在搞什麼鬼!」
「你找紀遠做什麼?」嘉文問。
「有事嘛!」
「嘉齡,少去找他,他的女朋友是用打來計算的,他對任何女孩子都沒有誠意。」嘉文說。
「呸!說這些幹嘛?我又不追求他!」嘉齡瞪大眼睛,不耐的跺跺腳:「你到底看到他沒有?」
「剛剛從這裡出去,和可欣一起。」
「我追他們去!」嘉齡嚷著,把圍巾拋向腦後,一轉身就向室外衝去,連「再見」都來不及對屋子裡的人說。嘉文目送她跑得沒影子了,才調轉眼光,對湘怡笑笑,說:「嘉齡真是!」
湘怡沒表示任何意見,只也微笑了笑,帶著幾分惘然和蕭索。然後,她低下頭,又用她清晰低柔的聲調,念著剛剛被嘉齡所打斷的句子:「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
紀遠和可欣沿著人跡稀少的街道,向前面慢慢的踱著步子。雨在傘面上低吟,風在街道上穿梭。暮色堆積著,雨霧迷濛,到處都是灰茫茫的一片。這幾條街道,他們早就走熟了,在這些街道上,他們已談遍了嘉文的一切:身世、個性、嗜好、外表、人品、和種種種種的小故事。
這是雨霧中最後一次的散步,明天,嘉文要出院,這黃昏的漫談也將結束。不過,也差不多了,關於嘉文的一切題材,都已談盡了。如果繼續散步下去,能談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