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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瓊瑤

  突然間,遠處的草叢裡,有什麼東西在移動,深草簌簌的響了起來。同時,一串類似鷓鴣鳥的啼聲在草裡清脆的鳴喚。嘉文迅速的舉起了槍,正想管他三七二十一,也放一槍試試運氣,還沒來得及扣扳機,紀遠立即撲過來,壓下了槍管,用一對發亮的眼睛瞪著他。

  「怎麼這樣魯莽!」紀遠責備的說:「難道是人的聲音都聽不出來?這是他們!那幾個山胞,他們一定發現了什麼,在向我們打招呼。」

  嘉文倒抽了一口冷氣。

  「這種打招呼的方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他訥訥的說。

  「是人幹嘛不發人聲,要做出這種怪腔怪調?」

  「發出人聲就把野獸嚇跑了。」紀遠說,也學著對方那樣叫了幾聲,然後向他們所在的地方跑去。嘉文和胡如葦跟在後面,雜草越走越深,他們顯然到了人跡罕至的地區了。紀遠走得很快,全然不管荊棘和樹枝的羈絆,可想而知,那些山地人一定發現了什麼,這使得紀遠興奮。

  果然,前面的草叢裡,那三個山地人正蹲伏著,在察看地上的某些東西。紀遠走過去之後,他們立刻把他拉下來,指著地上的痕跡給他看。這是一片長滿雜草的凹地,草下的土地濕潤泥濘,石塊上也露著水漬,可能在雨後是個積雨的小水潭,而成為一些野獸跑來喝水的地方。現在,在泥濘的地上,可以看出一個新鮮的獸類的足跡,附近的草也有偃倒的現象。山胞們用獵刀撥開了草,可以很清楚的看出那野獸走過的痕跡,凡它經過的地方,草都或多或少的折斷及偃倒一些,成為一個明顯的標記。紀遠和山地人低低的交換了幾句話,就站直了身子,胡如葦緊張的問:「是什麼東西?野豬?」

  「不,」紀遠搖搖頭:「可能是一隻鹿,或者是羌。我們追蹤吧!看情形,它經過這裡不過半小時的事,不會在太遠的地方,大家散開一些,盡量保持安靜,誰看到了它就放槍射擊,不過要瞄準一點,一槍不中就麻煩了。」

  跟著那痕跡,他們小心翼翼的向前進行。紀遠托著槍,目光灼灼的投向了叢林,那神采奕奕的樣子,看來渾身的活力和精神都在發揮著最大的效用。前進了一段時間,一個山地人猛的停了下來,用山地話叫了一句什麼,同時,紀遠的槍迅速的瞄向了一棵大樹的後面。嘉文也舉起了槍,神經質的湊了過來,嚷著說:「在那兒?在那兒?讓我放這一槍!」

  「你別擋著我!」紀遠喊,把他推開。頃刻間,一隻野獸從樹後面突然的跳了出來,顯然人聲已經驚動了它,使它領悟到危險就在面前,而急於想脫身逃走。紀遠立刻放了一槍,但是,由於嘉文那一混,耽誤了幾秒鐘,這一槍沒有中。那野獸更加驚惶,拔腿跳躍進了草叢,一個山地人再放了一槍,那東西嗥叫了一聲,奔跑到叢林裡去了。

  「它已經負了傷,別放它逃走!」紀遠叫,又用山地話叫了一遍,就領先衝進了叢林。嘉文緊緊的跟在他的身後,握牢了槍,這種刺激而緊張的氣氛喚起了他的英雄氣概,他渴望能由自己放一槍,打中那玩意,回去好向可欣誇口。跟著紀遠,他奔跑得氣喘吁吁。可是,他們已經失去了那野獸的蹤跡。

  「是一隻羌。」紀遠站住說:「一隻不小的羌,大家分開找,它不會跑得太遠,它的後腿已經被打中了。」

  「我跟著你,」嘉文說:「你等會兒讓我也放一槍!」

  「等會兒我把它打死了,你再去補一槍吧!」紀遠說,他心中對嘉文頗不滿意,打獵就怕有人夾在裡面瞎起哄,剛才假如不是被嘉文鬧了一下,他一定可以打中那只羌,絕不會讓它這樣跑掉。

  「這邊有血跡!」胡如葦喊。

  大家都跑了過去,果然有一灘血跡,大概那東西曾在這兒休息過。紀遠端著槍,循著血跡往前去,由於隨時可能放槍,他沒有關上槍的保險。嘉文仍然緊跟在他的身後。

  天已經有些濛濛亮了。樹木都由一幢幢的黑影轉為朦朧的輪廓,又由朦朧的輪廓轉為清晰。樹隙中的天色變白了,電筒的光已不再必需,黑夜去了,曙色來了。他們停在一處濃密的草叢、籐蔓和樹林裡,紀遠看來困擾而不快。

  「找不到血跡了。」他皺著眉說:「可能它已經逃進了洞裡。」

  「帶著傷,它應該跑不了太遠,或者我們折回去再找一找。」胡如葦建議的說。

  「羌是一種狡猾的動物,它一定匿藏起來了,」紀遠說:「那一槍只打中後腿,就動物來說,根本不算一回事,我看,找到它的希望並不很大。」

  「不妨試試看!」嘉文興致勃勃的說:「我們再折回去找吧,我還沒有放過一槍呢!我希望──我也能小試一下身手。」

  他們又折了回去,在羊齒植物和荊棘叢中搜索,那狡猾的動物毫無蹤跡,他們幾乎已經決定放棄了。忽然,胡如葦大聲的驚呼了一句:「在那兒!」

  「那兒?那兒?」嘉文追著問。

  胡如葦指著一棵闊葉植物,在那植物像芭蕉葉片般闊大的葉縫中,一個褐色的毛茸茸的東西正半掩半露。嘉文又迫不及待的舉起了槍,紀遠喊了聲:「別放!」「怎麼?」嘉文不解的仰起頭。

  「不必浪費子彈!」紀遠說著,走過去,用槍桿挑起了那毛茸茸的東西,竟是一團金絲般的植物,附生在一塊朽木上面。「開槍打這東西,才是鬧笑話呢!山地人常把它們做成動物形狀出售,據說這茸毛可以止血。」紀遠拋下了那塊東西。

  「走吧!不必找了,希望回到營地就有東西可以吃,我已經餓得頭發昏了。」「我們可以烤飛鼠吃!」胡如葦舉起那只飛鼠看了看,那長著薄膜的醜陋的玩意,用一對細小、光禿、沒有睫毛的眼珠瞪著他,他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噤。吃這東西?除非人都變成了獸類。

  雖然不再抱著大希望去找尋那只羌,但他們仍然小心翼翼的在叢林中走,同時四面搜尋。再走了一段,有一個山地人歡呼了一聲,他們都看到一片染血的羊齒植物,跟蹤著這個新發現的痕跡,他們又轉入了叢林深處。接著,紀遠站住了,用手對後面的人擺了擺,禁止他們前進。大家都停止步子,伸長了脖子看,那只羌正停在一棵落葉松的前面,筋疲力竭,瞪著一對乏力的眼睛,狐疑的望著面前的敵人。紀遠舉起了槍,還沒有扣下扳機,身邊猛的響起一聲砰然槍響,那只羌頓時應聲倒地。同時,嘉文狂歡的大叫大嚷起來:「我打中了它,是我打中了它!」

  他向那只倒地的羌奔去,手舞足蹈得像個天真的孩子。紀遠還托著槍,但已用不著放了,他把槍向後面一撤,槍的把手碰著了旁邊的大樹,意外的就在這一剎那間發生了,他聽到一聲槍響,看到火光從他的槍口冒出去,他立即知道發生了什麼,沒有關上保險的槍,因把手和大樹間的撞擊力而走了火。他提著嗓子大叫:「嘉文!躲開!」

  一切都遲了。

  嘉文突然止了步,槍彈從他的背脊中射入,他愕然的回頭,搖晃,大約半秒鐘,就木頭一般的仆倒了下去。紀遠拋下了槍,奔跑過去,跪在地上凝視他。

  他的眼睛張著,那張年輕的臉秀氣而蒼白,帶著幾分孩子氣。他的嘴唇蠕動著,輕輕的說:「告訴可欣,是我打到的!」

  「嘉文!嘉文!」紀遠叫。

  他的頭側向一邊,不再說話。黎明的曙光從樹隙中照進來,安詳的射在他年輕而漂亮的臉上。也射在那只醜陋的、仰臥著的獵獲物上面。

  在天亮以前,可欣好幾次鑽出帳篷,去把逐漸低弱下去的火燒旺。當她最後一次去加木柴時,天邊已經露出了濛濛一片的灰白色,她坐在火邊,沒有再回到帳篷裡去。用手抱住膝,她凝視著那龐大的、灰黑色的山林。火焰在跳動著,整個的山林樹木,彷彿都被火光染上了一層虛幻的色彩,顯出某種令人心悸的、震撼著人的靈魂的魔力。

  她微側著頭,下意識的傾聽著什麼。山林中並不寂靜,風聲裡夾雜著獸類的低鳴,不知何處的瀑布聲,喧囂了一夜。隨著黎明的光臨,鳥類最初在曙色中驚醒,嘈雜的啼醒了夜。她伸長了腿,天亮了,那些打獵的人呢?深山裡沒有絲毫「人」的聲息。

  她聽到帳幕掀動的聲音,回過頭去,湘怡正從帳篷裡鑽出來,披著一件舊外套,在晨風中不勝其瑟縮。

  「噢,好冷!」

  湘怡說著,走到火邊來,把凍僵了的手伸向熊熊的火,一面望了望可欣。

  「你一直沒睡?」她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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